陆追源在天阳实验基地的交流临近尾声,孟欣却反常地要求她多待一段时间再回去。
“最近所里哪怕所里打电话催你回去,你都不要理会,你就多请几天假 ,待在岛上当做度假,暂时别回来。”孟欣原话是这么说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孟欣语气很凝重:“这段时间ARS病毒死灰复燃,所里感染了一片人,研究所整个都隔离起来了,只进不出,你好好在那边待着,别回来凑热闹。”
ARS,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急性呼吸综合症,病毒变异多,传染性强,发病快,致死率高 ,据说21世纪初的时候曾经导致大批患者在短期内死亡。
陆追源心里一紧:“你们……你还好吧?”
“我还好。”孟欣轻轻地咳了一声,“我知道你还想问谁,石岩也挺好的。”
“……”
“但是范维维不太好。”孟欣接着说,“她十天前感染了ARS,没能挺过去,昨天去世了。这次的病毒产生了变异,以前的药不管用了,新的药还没研发出来,被感染的人只能听天由命,全靠自身的免疫力熬。你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是高危人群,别回来,听到了没有?所里现在研究工作基本上停摆了,大家都自顾不暇,你就算回来也开展不了工作。”顿了一顿,她又说,“至于石岩,我自始自终没有让他跟范维维接触过,他没有感染风险,你可以放心。”
陆追源虽然答应了,心里却不能真正放心。自此早晚一个电话,时刻关注着国内疫情的动向。从叶昭那里得到的消息也不太好,感染ARS的市民爆发式增长,他所在的L市第一医院传染病科所有医生都忙疯了,他自己也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五天后的晚上。
陆追源照例打电话给孟欣问情况,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最后却不是孟欣接的。
“她进ICU了。”接电话的人说,“我是病房的护士。”
“怎么会?!她今天早上还跟我打电话。”陆追源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搞错,她已经发了两天的烧,是我们的重点观察对象,前几天没有确诊,就让她待在普通观察病房,也没有阻止她跟外界联络。今天下午病情突然恶化,转入了特护病房。”
陆追源把话筒换到左耳,又换到右耳,脑袋里面嗡嗡的声音让她头疼欲裂。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刚才咳了5cc的血,估计……就这两天了吧。请您节哀。”
咳血已经是晚期的表现了。
陆追源放下电话就开始订机票。她管不了孟欣告诫她不要回国的话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上孟欣最后一面。
八岁的时候因为去外地参加奥数比赛错过了妈妈最后一面,陆追源后悔到现在。
的士换轮渡,轮渡换飞机,飞机再换的士,陆追源辗转回到了L市,顾不上倒时差,直奔研究所而去。
的士载着她,飞驰在晨光熹微的高架桥上。
电话闪了闪,陆追源匆匆接起来,哑着声音喂了一声。
“我是研究所ICU的护士长,您是孟欣的家属吧?”电话那头说,“她现在想跟您通话。”
陆追源焦急地说:“你让她等一下,我在回去的路上了,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是这样的。”护士长斟酌着说,“她现在情况很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在昏迷,意识清醒的状态只能坚持几分钟。谁也不敢保证,等您回到研究所以后她还能不能醒过来。”
陆追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情绪都强行压制下去,握着手机说:“那好吧。”
这很可能是孟欣的临终遗言。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重喘息着。陆追源声音发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孟阿姨……”
“不听话……”孟欣吃力地说,“你肯定不听话,跑回来了。”
陆追源说:“孟阿姨,你不要说了,休息一下,等我回去再说。”
孟欣无视了她的话,顾自说道:“你从小……看着乖,却比谁都倔。像你妈妈。”
“不要说了——”
“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敬佩她……不像我,”孟欣断断续续地说,“自私。”
“不,你不是。”
“追源,我对不起你……”她声音越来越低了,“我生了你,却不愿意养你……”
孟欣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很久之前的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涌现。
那时候国内刚经历过一场动乱,到处都在闹饥荒,研究所的条件也十分艰苦,研究员自己糊口尚且勉强,根本匀不出资金来招募实验的志愿者,当时也没什么死囚充当被试的制度,需要志愿者的时候就动员所里的工作人员,内部解决一下。
孟欣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荀源。他是温自清带的第一届学生,得意门生,长得又不错,那个时候没有“男神”这种说法,大家都说他是大众情人。
他主导的实验项目到处在找代孕母孕育他试管培育出来的人类胚胎细胞。孟欣当时大四,作为实习生在所里工作,听说代孕母怀孕期间好吃好喝地养着,分娩后发一年份的米面油充做营养费,而且还算为科学献身,能在简历里写上光荣的一笔,就去应征了。
为了粮食和前程怀胎十月,如今看来既可笑又心酸,那时候却是再正常不过。孟欣家里失散的失散,饿死的饿死,房子也被人烧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实在穷怕了。
荀源找了十个代孕母,植入了十组胚胎,男性单胚胎7组,男性双胚胎2组,龙凤胚胎1组。十个月后,只有孟欣肚子里怀的龙凤胎瓜熟蒂落,其他9组胎儿全部陆续夭折。
荀源的实验是为了跟踪男性胎儿的生长情况,龙凤胎中的男孩一生下来就被荀源带走,按照他的实验设计,将在他的实验室里被观察养到10岁。剩下的女孩子只等满月,就找人领养出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考虑到孟欣怀孕的辛苦,荀源优先询问了她的意向,问她愿不愿意领养这个女孩。
孟欣躺在产床上,看了一眼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儿,狠狠心说:“不愿意。”
这个孩子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父母双方的生殖细胞都由志愿者捐献,更重要的是,孟欣本来是为了口粮才代孕,不能头脑发晕再多带一张嘴回家。
后来,孟欣的同班同学陆陌桑领养了这个女孩子,并给她起名叫陆追源。
陆陌桑的条件跟孟欣很相似:都在所里实习,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儿,还有一个最大的相似之处,都穷得叮当响。
孟欣知道陆陌桑要□□,还给孩子取了“追源”这种司马昭之心的名字,觉得她疯了:“为了追求荀源,你犯得着领养这个孩子吗?你当养个小猫小狗呢?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陆陌桑却很乐观:“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她从图书馆借了一堆育儿指南,有模有样地开始抚养陆追源。她从微薄的实习生补贴里面分出一部分给孩子买吃穿,自己省吃俭用,两套工作服换洗着穿了好多年。她申请住到员工宿舍楼的杂物间,以此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在那里,她背着陆追源伏在一张小桌子上完成了学士毕业论文。
彼时孟欣和陆陌桑都是二十一二岁年华正盛,孟欣怀孕的时候调养得很好,生完之后营养跟得上,看起来就珠圆玉润地很有福相。反观陆陌桑,好东西都留给女儿了,自己又累又瘦,脸色蜡黄。两个人同龄人站在一起,像是差了七八岁。
孟欣年轻的时候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她和大多数迷茫的年轻人一样,上大学是为了毕业之后可以找个好工作。当她发现本科毕业就可以进研究所得到一个铁饭碗时,她就决定不再深造了。
“可是本科生顶多只能做实验助理。”陆陌桑也接到了研究所的offer,但她犹豫要不要去,“想要自己开题立项做研究的话,至少需要硕士及以上。”
孟欣劝她:“做助理也挺好的,至少压力不大,不用担主责。而且你现在带着孩子,不是更加需要早点工作拿薪水吗?”
陆陌桑最终没听她的劝。她仿佛天生喜欢挑战Hard模式,带着陆追源不仅念完了硕士,还一口气拿下了博士学位。个中辛苦,自不需多言。
陆追源从小性格就安静,一两岁的时候被妈妈背着去上课也不吵不闹,三四岁的时候跟着去研究所,陆陌桑把她放在实验准备室里,丢个魔方给她玩,她能津津有味的地玩一下午。
努力的人终有回报。陆陌桑博士毕业后如愿以偿,被温自清点名要到研究所,让她独立负责一个被大家都看好的项目。荀源实验室观察的那个小男孩——陆追源的双胞胎弟弟,长到六个月的时候也没有逃过夭折的命运,荀源失望之余不禁开始关心陆追源的存活情况,联系到陆陌桑隔一段时间便去探望一次,跟踪一下陆追源的生长情况。一来二去的,真让陆陌桑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追到了荀源,等她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
看起来,陆陌桑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然而结婚后不久,两个人很快又离婚了。对外,陆陌桑宣称的是:“男人影响我发paper的速度。”
然而只有年幼的陆追源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荀源始终把陆追源当成一个实验的副产品,嫌她身上没有自己的基因,也怕她突然像她胞弟一样夭折,就成天念叨着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念得多了,陆陌桑忍无可忍地甩了他。
她舍不得陆追源受这个委屈。
离婚之后陆陌桑再也没有寻觅爱情,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带着陆追源相依为命。
孟欣每每看见平安长大的陆追源,就心里愧疚得不行。当初孩子在她肚子里有胎动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母爱泛滥的心情。但最后因为她的自私,因为她想选择稳定而安逸的人生,她放弃了这个孩子。
生恩不及养恩,跟陆陌桑的辛苦相比,怀胎十月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羞愧,孟欣后来从没有在陆追源面前提过是她代孕生下的她。
陆追源的母亲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陆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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