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嗯,正常范围之内。”陆追源放心了,继续核对接下去的内容,“身高,181cm。体重,69kg……”她顿了一下,眼睛从资料表挪到到他身上,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偏瘦的身材,结合刚才上手摸到的手感,十分怀疑,“69公斤?依我看顶多65。”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刚被逮捕时的体重。”
陆追源往后翻了翻,找到他被逮捕的日期,时间显示正是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瘦了这么多……一个月?
隔行如隔山,她对律法所知甚少,可凭着零星的见闻,也觉得从逮捕、审判到行刑,一个月似乎太快了些。更奇怪的还有年龄……如果他没有说谎,十七岁半尚未成年,没有给未成年人判死刑的道理。他的案子或许另有隐情。
但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不能亲口问他。所里有规定,不得与死刑犯们探讨案情,犯人们若是抱怨和哭诉自己的遭遇,研究人员也只能以敷衍的态度尽快转移话题,安抚情绪为主,不得追问和深究。原因无他,被判死刑的没几个会认为自己真的该死,大多觉得受了冤屈或者量刑过重,经由他们自己的口说自己的案子,总是能找到一些情有可原的地方。研究员如果总是听他们单方面的叙述,时间久了难免会产生同情心理。
同情心攒得多了容易出问题,纵容死刑犯逃跑还只能算小事,有些书生意气的研究员还想给死囚翻案,让他们名正言顺地重归社会……怎么可能?偶尔判错一两个案子民众还能理解,已经执行死刑的人重回人间,怎么解释?前者或许可以将责任推到个别司法人员身上,后者只能是制度问题。到时候司法部门会被质疑执法不严程序有漏洞,政府和研究所也会有因为人体试验被人权组织声讨的风险。
所以被送到研究所里来的死刑犯,百分之一百不会再有合法获得自由的可能。
不能帮他翻案,顶多只能给予一些虚无缥缈的安慰,这样的情况下问得再多也只是揭伤疤。陆追源尽管心里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只避重就轻地抱怨道:“监狱管理局的那帮家伙,更新数据太不及时了。”
他没接话。
说起来他自从醒来以后就闭口不谈他的案子,也是因为明白自己谈了也不会有裨益的处境吧。陆追源将体重栏上原有的数字划去,在旁边圈了个问号,说:“待会儿先给你称一下|体重。你现在有些偏瘦,按你的身高70公斤比较标准。正式实验开始之前有一个月左右适应期,你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增点重。”
“一直听你说实验实验,具体要做些什么?”他皱眉问。
陆追源解释说:“我刚才说过,Y染色体结构变异是导致Y精|子存活率低的主要原因,具体来说,这个变异指的是Y染色体短臂端的DXYS23基因在减数第一次分裂时的缺失。DXYS23基因对减数第二次分裂有决定性的影响,没有它,带Y染色体的次级精母细胞不能正常分裂成精|子,而与此同时X染色体上的DXYS23基因没丢,X精|子仍能够正常产生,因此最终X精|子的比例会远远高于Y精|子。目前国际上主流的研究方向关注的是Y染色体自身结构,我的研究则将重点放在相对应的X染色体上,用强辐射刺激精原细胞,激活相应X染色体中DX330基因的活性。DX330又被称为沉默的基因,虽然控制的生物性状暂时还不明确,但已有实验资料表明它在一定程度上能降低DXYS23基因的缺失率……”
她一说起来就有些止不住,语速也越来越快,嘴里蹦的专业名词越来越多,完全忘记了听众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级非生物专业的本科生。
石岩忍了她两分钟,终于忍不了,暴躁地打断她:“陆大研究员,麻烦你讲重点!老子只想知道老子要干些什么!”
陆追源的研究在所里不受重视,因为某些原因同事们一直都认为她是混饭吃的,根本不相信她能够解决这个世界性的难题,更鲜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和她探讨课题。难得遇上一个问的,就不由自主地话痨了。
她咳了一声,不再发散,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要做的就是吃好睡好,保持作息正常,心情愉快,然后每隔三个月接受一次τ射线辐射。”
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她接下去的话,疑道,“没了?”
“没了。”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陆追源严肃地说,“要激活DX330基因,人需要接受的辐射剂量很大,甚至有可能致死,这也是目前这个技术手段不能广泛用于提高Y精|子存活率的原因。我的研究目的就是找出辐射剂量和Y精|子存活率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个即有效又相对安全的点,以便于大面积应用。”
其实理论上来说不一定非要实验被试亲身接受辐射,单从安全角度考虑提取精原细胞体外培养分化成精细胞再用辐射刺激也是可行的,但这种人类生殖细胞体外培养的成本甚至比精|子筛查还高,还是那句话,不适合大范围推广。而自从1999年末的那次宇宙强辐射发生以来,人类关于射线的技术发展很迅速,辐射的成本相对便宜多了,只要被验证安全有效,大多数家庭还是能接受的。
石岩:“……致死率是多少来着?”
“精|子平均90天成熟,所以我计划每隔三个月让你接受一次辐射,一共进行5年,也就是总共20次。每次的辐射剂量不同,所以单次的致死率都不一样……5年里总的死亡率,我算过了,是在0.之间。”陆追源说。
0.的概率看似不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个很冒风险的数字,所以她的实验不能用有偿志愿者,只能用死刑犯。
“老子要是运气不好死了,算不算得上为科学献身?”他喃喃地自语,又很快自嘲道,“念了十二年书,到头来用这种方式献身,果然印证了‘男人上学没用’那句话啊。”
陆追源有点为他惋惜。由于男生会拉低学校就业率,大学不太喜欢男学生,在录取分数上就设置了门槛,同等情况下男生的分数线要比女生高30-60分。男生必须要比女生加倍努力才能考上大学,像石岩这样考上最高学府帝都大学的,付出的努力更是不可估量。
“喂,陆追源。”他忽然叫她的名字,“我记得你说过要让老子保持心情愉快?”
她点头:“对。”
他眼睛往下瞟,看看自己身上,说:“这样捆着我,还要我有好心情,难度太高,老子办不到。”
长期捆着他确实不是个办法,陆追源拿了把剪刀,准备给他松绑。下剪子之前她踌躇了一下,心里对这种暴力犯其实是有点怕的,以防万一申明道:“我先跟你说清楚,研究所的保卫系统是军队直接管理的,警卫都有配枪,你若是要逃,没出这幢楼就会被枪毙;如果有劫持我当人质的打算,我也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所里是不会为一个小研究员妥协的,按规定会先一枪毙了我,再毙了你。”
石岩听到这里有点意外,研究所居然对自己的工作人员也如此冷漠。他不由得问道:“你不怨?”
陆追源说:“不怨。胁迫得逞的先河不可开,不然所里剩下的实验被试都是定时炸弹。这样死了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理解。作为一名研究员,在申请用死囚做被试的时候就要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你的觉悟倒是高。”石岩淡淡道,“不过这觉悟还是收起来吧。老子向来说话算话,给你当小白鼠就给你当小白鼠,绝不反悔。”
陆追源剪开了他身上的绳子,他坐起来,揉着手掌关节等处,看起来像是捆得太久麻了。
“哦,还有,”她忽然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还没交代,“为了防止荷尔蒙剧烈波动对实验结果的影响,请你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要陷入恋爱状态。”
他不可思议到极点,看怪物一样看她:“老子有病啊?!这种状态下恋爱,跟谁,你吗?”
陆追源一本正经地说:“有这个可能,但请你务必避免。”
“……”石岩从来没有见过用这么严肃的态度自恋的人。
陆追源核对完资料表上剩下的信息,嫌监狱给的资料不够详细,又给他记录了体重肺活量心率脉搏血压血脂血糖白蛋白球蛋白血红蛋白性激素六项……等等等等基本生理指标,足足抽了石岩三大管血,折腾到晚上十一点,才算全部搞定。他起初还算配合,后来也忍不住焦躁起来,不耐烦:“好了没,困死了,老子要睡觉!”
她也要下班回家了。实验材料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私自带回家的,所以石岩必须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过夜。
说“留”是好听的,实际上应该说是“关”。窗户是防弹玻璃的,门是双重特制防盗门,全部用智能系统控制,只能用特定的ID卡开启。门窗一落锁,这个实验室就成了一个囚室。
甚至连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来时的那套囚衣。
陆追源有点过意不去,说:“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没来得及给你准备衣服。我明天给你买,今晚先凑合一下。”
他已经侧身躺在了病床上,只留个背影给她,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于是陆追源下班回家。
她的家不远,开车十五分就到了。房子是研究所分的,很小,但对于她这样的单身女性来说,刚好够用。
她放下包,先上网给石岩买好了衣物,然后洗澡上床睡觉。
到床上时,床头闹钟的时针已经过了一点。她却毫无睡意,从包里找出石岩的资料,靠在床头翻看。资料后面附有杀人案的审判记录,冷冰冰的审判词上说,石岩伙同弟弟石崖持刀入室抢劫,石崖被女屋主王婷婷正当防卫杀死,石岩又将王婷婷杀害。一审判决石岩死刑后,被告石岩以出生证明被篡改、实际年龄未满十八岁为理由上诉,要求骨龄鉴定,二审被驳回,维持原判,并认为案件性质恶劣,社会影响巨大,审判从严从速,一个月内即结案……
“社会影响巨大”?
陆追源盯着这六个字沉思,她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案子?虽然她不大关心社会新闻,但如果真的社会影响巨大的话,她总能在食堂里、在例会上听到别人零星议论的片段的,就像以前发生过的XX惨案一样。
她下了床,开了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王婷婷”和“石岩”,按下Enter,搜索结果居然是0。这是哪门子的“社会影响巨大”?
陆追源又搜索“王婷婷”和原告的名字“王薇”,这次返还的结果有上万条,大多数指向一对有名的母女,母亲王薇是B市第一大地产商人,女儿王婷婷是知名制片人。她们成名已久,最近的有关她们的新闻,全是王婷婷意外遇车祸身亡,王薇悲痛欲绝的消息……
王薇为什么要在女儿的死因上说谎?被入室抢劫杀害,虽然遭遇很惨,但也不至于遮遮掩掩见不得人吧。
陆追源往前翻了十几页新闻,发现这个制片人王婷婷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她慧眼识珠专挑没有名气的新人培养,也有人说她只是拿着她妈妈的钱挂个制片人的名头方便玩弄小男生,更有匿名人士以圈内人的身份爆料她口味颇重,尤其喜欢和未满十四岁的幼|男玩S|M。但这些新闻也只是娱乐八卦版上几条小道消息而已,从来没有人抓到过她的把柄。
陆追源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审判记录拿过来细看。石崖,石岩死去的弟弟,才只有十三岁啊……
石岩的家庭关系那一栏,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弟弟了。
他们的父母呢?陆追源只在家族遗传病那一栏获取了石岩母亲的一点信息,那里为了说明石岩没有重大家族遗传疾病,注明石岩母亲的早逝是意外身亡的缘故,不是因病逝世。至于他的父亲,陆追源翻遍资料也没有找到。
在这个时代,单身女性一样有生育的权利,单身母亲并不是多奇怪的事。但是母亲去世后,石岩和石崖两兄弟就成了孤儿。
脑中浮现起石岩孤零零蜷在病床上的背影,忽然很是同情那个浑身是刺的少年。但是同情又能怎么样呢?她默默地把浏览器页面关掉,收好资料,关掉电脑。
这一天晚上陆追源睡得很浅,几次三番醒来,听着时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转动,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窗户外面的昏黄路灯光透过窗帘,映出一方混沌不清的橙色色块。渐渐地夜色变轻变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她拿过床头手机,屏幕上时间显示05:00 AM。
她彻底睡不着了,干脆起床提早上班,驱车去了研究所。
也不知道石岩在实验室的第一个晚上待得怎么样。
她心情复杂地打开实验室的门时,差点吓了个半死。
入眼即是地板上趴伏着的一个女人背影,身上的衣服是研究所后勤处的统一工作服,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身边一滩干涸的血,墙上零星溅了几滴血珠子。
病床上空无一人,床单和被子扭作一团,枕头掉在地上,旁边是半只碎掉的长颈烧瓶,玻璃碎片到处都是。
石岩双脚悬空坐在实验室的窗台上,头靠着窗户玻璃,一动不动。天在他身后慢慢亮起来,世界都重回光明的怀抱,唯独他的面容还隐匿在逆光的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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