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有随身带书的习惯，登机之后，宋欧阳帮她把包放到了头顶的行李架上，看她只留了一本书在外，是东野圭吾的《彷徨之刃》，据他所知她应该是读过一遍了。
这本书宋欧阳还有些印象，事实上，他已经记不起来从多久前开始，他记她的事情甚至比记自己的事情还要多和仔细了。
这本书是她高考完的那年暑假买的，当时他们所住的台山新区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他和雷霆乔巍然打着给她和徐静宜两个刚高考完的准大学生放松放松的旗号，带着两人把商场游戏厅里所有的游戏项目玩了个遍，晚上吃完东西夏天又拖着一行人去了开在商场零楼的当当书店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虽然刚进去没多久雷霆和徐静宜那两个家伙就无耻的霸占着人阅读桌上呼呼大睡过去。
而他纯粹是闲来无事，和乔巍然一起跟在她身后无聊的瞎转，他记得那天他帮她抱回来沉甸甸的一大包书，这是其中一本，之所以对这本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这本书架的简介上写着“东野圭吾最具争议力作”，其实这话并不难理解，这现实生活中值得争议之事尚且数不胜数，更何况是一本人人都能拜读的小说，而能让读者觉得一本小说有争议的情况无非这三种：一种是结果虽然让大家爽快，可过程并不酣畅淋漓；另一种则是，过程让大家爽了，结局却也像是让人吞了一大团棉花到嗓子眼儿，憋屈的令人难以忍受；而最后一种最令人唏嘘，就是不管过程还是结局都让人从头憋屈到尾，恨不得抓来作者打一顿泄泄私愤。
宋欧阳除了知道东野圭吾是日本最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外，再有的就是他也是夏天最喜欢的推理小说家，没有之一。
夏天的书架上不像他单调的只有《航空发动机》《现代战斗机机体结构分析》这些专业类书，她除了那些关于摄影的专业书，她从小到大刊登过作品的摄影杂志和书刊外，还有不止推理类的课外读物，《彷徨之刃》只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有很多文学著作和哲学文献。
宋欧阳一直觉得夏天是他们从小到大这五个人里的灵魂人物，他想其他人应该也不会有异议才是，她能陪着他们一起玩航模，玩轮滑，玩一切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这结果不在于她最终玩的好与坏，擅长还是不擅长，而是在于她对待他们这些朋友永远是最坦诚的一颗心，所以一样的道理，就像他们对于逛书店并不热衷，可还是会陪她一起，这是他们几个人的默契和相处之道，也是他们彼此影响越来越好的原因。
很多人会觉得读书没用，读过的书都像过眼云烟，不复存在，宋欧阳觉得并非如此，它给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可能在文字生活里，也可能是在日常谈吐中。
从很小开始，当其他的女孩子在因为彼此身上各种各样的小缺点生气闹矛盾的时候，虽然夏天不是很爱笑，可还是会和大家相处愉快，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温和的，每个人都能切切实实的感觉得到她由内心深处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善意。
可人无完人，她也有缺点，就像奶奶说她的一样，脾气很倔，自己认定的事，形成的思维，除非她自己亲自找到纰漏，亲自打破，否则很难有人会让她有所改变。
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喜欢跟人倾诉的人，爱钻牛角尖，喜欢在自己的思维里想事情，解决问题。
否则一年多之前，也不会那样不管不顾的径自离开。
可即使这样也丝毫不妨碍大家喜欢她。
当然，包括他在内。
所以他很清楚，在机场文飏说的那句“漂亮的女孩子总是给人印象深刻”，不是调戏也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真心实意的夸奖。都说相由心生，更何况她这个人始终里外如一。
飞机稳稳起飞之后，夏天右手手肘搭在挨着一侧的扶手上，向窗户的那一侧斜倚着，埋首认真看着手里的书，那姿势在身旁的宋欧阳看来，带着几分逃避和疏离的意味，也可能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
应该是因为刚刚登机前他半是开玩笑的那句话，宋欧阳有些无奈的猜想着。
*
意识到面前的小桌子被放下时，夏天动了动身子，看着宋欧阳从礼貌微笑的空姐手中接过了一杯纯果汁和一盒小食放到了她面前。
她迟疑了一个很短的时间，随即把书签插到自己刚刚看的那一页，把书放到了小桌子的一角，端起来果汁就着吸管喝了一口。
脑子里还在回忆着刚刚看过的一段话：
“忽然间，诚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人活着的意义了。不单单只是吃饭呼吸那么简单，还包括和周遭人之间的联系与互相关怀，就像蜘蛛网上面的一个个网眼，人一旦死了，就会有一个网眼从蜘蛛网上消失。”
从某一个层面来讲，书中这个性格矛盾的男孩理解到的这件简简单单的问题，好像在讽刺当时一径离开的她一样，要是她这次没有这么幸运，也成了那个蜘蛛网上消失的网眼呢？
她留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把父母给她的骄傲和痛苦让他们再重新体会一次吗？
夏天捧着杯子扭头看着宋欧阳，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侧过头看她，“怎么了？”
“欧阳，你——”她下意识就想问问他当时在香港看到她的时候为什么连一句责备都没有过，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就怕他说出来，自己会没法接下去。
宋欧阳看她半天没继续，扬眉疑惑的反问，“嗯？”
夏天咬着吸管回看着他眨眨眼，瞳孔几不可察的往一侧看了一眼，是人在掩盖自己真实想法时的下意识反应，宋欧阳注意到了，接着看见她看着他“无比自然”的问：“你也会觉得我们国内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太宽容了吗？”
“……”宋欧阳闻言，脑袋里有一瞬的空白，现在这是要跟他讨论《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而不假思索张口而出的夏天，此时的内心也是：“……”
可话都已经说了出去，收又收不回来，只好继续硬着头皮道：“你知道日本的未成年就算犯下的罪责严重一些，也是不需要入狱服刑的，连真实姓名都不会被公开，因为有法律‘保护’他们，甚至杀了人也会有所谓的“人权拥护者”自愿为他们提供辩护和保护，但其实在中国，这种情况也会经常发生，你是怎么想的？”
宋欧阳虽然知道她这问题是个“意外”，而真正的问题她根本没有问出口，可眼睛瞄到被她放在桌角的书，大概也明白她为何找了如此借口，“《未成年人保护法》会考虑到行凶者年纪尚小，但可能不会考虑到被行凶者行凶的人也可能只是个还没有体会过这个世界上过多甜和苦的未成年人，所以，希望法律能真的做到‘一视同仁’是我的想法。”
然后，宋欧阳指指她刚刚放在桌角上的那本书，“你刚买回来的时候我囫囵读过一遍，后来有天我无意在网上看到书评，很多读者都觉得作者结局写的很烂，我想那些觉得‘烂’的读者都是‘理想主义者’，因为基于现实，作者就算再同情他笔下的人物，也没有办法写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来，可我倒觉得这才是这本书的经典之处，或者也可以说这才是作者想要真正表达的，让大家陷入深思，让尽可能多的人关注到这些，以至能够不断改进司法当中的漏洞之处，虽然这些甚至不确定会不会有的改变，伴随的是不知道多少冤魂的离开。”
“中国有句古话，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所说的这些‘人权拥护者’无非都是一些旁观者，就像我们平时透过电视看到的新闻事件一样，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家都会发表一些无足轻重的观点，该吵吵，该骂骂，可新闻播过去，谁还会再关注那些当时新闻事件里的当事人？日子依旧还是会过自己的。”
“还有几年前那个‘四大名爹’之首事件，现在谁还会去关注那个已经失去自己正值青春女儿的破碎家庭呢？肇事者依旧活的滋润，可受害者家里的伤痛却是一辈子的。”
他还想说，甜甜，就像叔叔阿姨的离开一样，当时看到新闻的所有人都是看过即忘，感叹和心酸也不会超过五秒钟。
“如果事情发生在那些拥护者身上，恐怕拥护者就不再会是拥护者了，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了解生命的尊严和意义。”宋欧阳看着她，平静道：“这就是现实。”
夏天本来有些尴尬的面情，在他的认真下慢慢消散，只是两人都没注意到，宋欧阳身后座位的那个男生在听到的瞬间露出的似嘲似讽的古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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