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屿市许久没下雨, 热了两日,傍晚时下起牛毛细雨,淅淅沥沥打湿青色油漆路,顾初旭跟尹特助一前一后从懿品尊府出油光锃亮的大厅, 顾初旭走在前头, 尹特助叫负责泊车的人员把车子提出来, 两人等了片刻, 顾初旭撑起伞踏入雨幕。
正要上车的时候, 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停滞住, 偏头瞧去, 尹特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耳边说“有个事正要给顾总汇报,环保局最近查的严,连木材生意一并波及到, 这两日有传闻, 据说冯先生撑不大住, 起了转手卖厂子的想法。”
顾初旭脸色有些不悦,皱眉说“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也就这两个周。”
顾初旭没跟他再犹豫, 反手把车门关上, 声音清冷, 对驾驶座的司机吩咐“到前头路口等我片刻。”
说罢丢下尹特助, 径直朝冯佑军站着的马路牙子那边走, 冯佑军刚陪人喝了酒, 世道不行,十年前他在东屿市也是颇有脸面的人,到下面地方吃饭应酬,大多是市局的人才有资格作陪,十年后后起之秀个个拔尖,冯佑军的那个中小型企业止步不前,乏人问津。
厂长为了帮他挡酒,已经喝倒下,他打发随行的人护送,自个一时便落单,站在公交站牌前打出租,天公不作美,这会儿把他搞得像个落汤鸡。
正郁闷着,头顶多出一把伞,来人语气恭敬地说“爸,您怎么在这也在懿品尊府吃饭”
冯佑军回头看见顾初旭,不免有些尴尬,抬了抬眼算是答应,顾初旭帮他撑着伞,肩头很快被打湿一小片,呈现着比周边布料更深的颜色,他还是那副没脾气似的笑容,“时间太晚,这会儿不好打车,我送您吧。”
冯佑军行走江湖几十年,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遇见过,更何况区区一个前女婿,大家都是生意人,等闲不会对谁疾言厉色耍脸子得罪人,老头到了这个年纪,比顾初旭更通透,观察顾初旭的神色,见其满眼诚意,也就没拒绝。
说话间顾初旭的座驾稳稳停在眼前,车上下来人请他,冯佑军颇有范儿的弯腰上了后座。
顾初旭收了伞紧跟着上车,其实他内心方才也在打鼓,怕这位有脾气血性的岳丈不给面子,让他当中下不来台,好在以前没有白孝敬他,二人之间还是存些情面在的。
上车之后长久沉默,等车上去环城高速,顾初旭的注意力从延绵不断的路灯抽回,“爸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冯佑军沉吟了会儿,手指搭到膝盖上,“以后叫我冯伯伯吧,我是挺满意你这个女婿的,可惜咱们没有缘分这几年再投缘,我也不好现在的情况下继续占你的便宜。”
“好,冯伯伯,”顾初旭不想在称呼上辩驳,长辈说什么便是什么,“最近生意如何我听助理说了两句,我现在的身份按理说不能随意置喙,但我想,冯伯伯应该不会拿我当外人。”
“在考虑收购的问题,”冯佑军提起这事先叹了一口气,撇过去头看着窗外,“拖延也不是办法,资金周转困难,眼下迫于形势,只能及时止损。”
顾初旭点头,垂着眼思忖了许久,“环保不可能一直查下去,紧一紧,松一松,是常用手段。”
“这个我知道。”
顾初旭继续说“您先别着急,我托内部人员打听打听,看看情况再定夺。”
冯佑军扣着手说“不满你讲小顾,我有个做建材的颇为要好的亲戚,看上了我这个厂子,今天吃饭就是为了此事,先前你阿姨已经为这个事跟我吵了几次,她主张让我出手,毕竟价格很诱人今天我跟人家达成了口头的协议,只等着改日签合同。”
顾初旭颇为惊讶,内心隐隐不安,没想到冯佑军如此果决,有些话身份限制不该说,只能提醒两句“您自己都说是口头协议,我建议您再考虑考虑,这是自断饭碗的买卖多为清辉考虑考虑,她还年轻,坐吃山空,以后又该怎么办”
这些话还真说到了冯佑军的心坎里,他只有一个女儿,对家具行业一直不太感兴趣,冯佑军打过招赘的念头,后来顾初旭出现,冯佑军就想,这男人有家族企业,自然无暇顾及他这个中小型的实体经济,所以那时打算过以后的路,他夫妻二人能接手便接手,不能接手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然,眼下又不同,女儿离了婚,是该帮她留条后路。
冯清辉不喜欢下雨天,但喜欢下雨天坐在落地窗前听雨,噼里啪啦敲打着树叶的声音让人内心安静。
所以她有段时间,每晚在床头循环播放一段雨中的录音,滴答滴答的声音围绕,她枕着顾初旭的手臂安然入睡,有一晚他们闲谈,说到躺着的婚床,说到婚房,说到茅草屋。
冯清辉最喜欢的一首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顾初旭记性好,从“八月秋高风怒号”一口气吟诵到“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丝凄凉,妥妥矫揉造作的一男人,下雨天是如此的应景。
对于离婚,对于离开顾初旭,她并没有特别的不适应,除了在深夜,尤其是下雨的深夜,一个人躺着浮想联翩。她一般不敢放纵自己的思绪,因为一旦想起来种种,便能彻夜失眠。
有时候,有些伤害,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延绵不绝的,根深蒂固于人类的记忆,压抑的越狠,午夜梦回的时候反弹的就越厉害。
她正坐在床头望着外面出神,房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是隐约的,沉闷的脚步声。肯定是父亲,冯清辉想也没想,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发出去,探头却看见两个男人,除了父亲还有顾初旭。
顾初旭看过来,主动解释“路上恰好碰到。”
他手上拿着收起的雨伞,滴答的水渍把门口玄关处的地毯搞的湿漉漉的。冯清辉抿了抿唇,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中差点忘了他是前夫,此人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渍,把地毯打的更湿,田瑞兰女士在场的话,大概会心头滴血,然后喊一句“小顾啊,我的地毯”。
冯清辉觉得那一定很搞笑,打住自己的想法,正视他“谢谢啊,要不要喝茶”后一句是客气话,知道他也不会喝。
“时间不早了,尹特助在外面等着。”他果然这么讲。
“哦。”冯清辉垂下眼,见他回身往外走,自觉送到门口。
挺拔削瘦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冯清辉看见他握着伞冲她挥手,弥蒙黑夜中,开着双闪的黑色车子过于醒目。以前异地恋的时候,冯清辉特别讨厌顾初旭开夜车过来找她,因为直到他到家,冯清辉都得提心吊胆。
又在想以前,今夜有些多愁善感,转身就要离开,手里捏着的手机却忽然进来一条陌生消息
你知道吗,分手不久,我姨妈推迟了,当时我问他怎么办,他让我再等等。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从他的语气知道,如果我真的怀孕,那就没你什么事了,他会立马再跟你断绝关系。你真的好幸运,冯清辉,就这你都能忍吗果然好度量。
很快又有第二条我在东屿市已经没有立锥之地,最近诸事不顺,我能猜出是他做的,现在比的,就是谁更下流,临走之前,怎么着也得让我看你们离婚吧
冯清辉站在原地,只觉得满满的怒火瞬间填满胸腔,一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眼角瞬间涨红湿润,她朝着雨中声嘶力竭喊了一句“顾初旭你他妈站住”
他不明所以,回过身看她,细雨打在伞上,就像针尖落地发出的噪音。
冯清辉快速冲了出来,穿着单薄的睡衣,脚上是不能沾水的拖鞋,她穿过台阶小跑到他跟前,踮脚攀住他的肩头,狠狠咬他的肩膀,下了狠劲,一口便能见血的力道,顾初旭不明所以,闷哼一声,扣住她的脖子趔趄了两步。
眼前女人的长发全部淋湿,紧贴在脸上脖子上,她瞪着眼,凶神恶煞充满戾气,紧紧揪着他的领子“你俩赶紧双宿双飞吧,你们就是一对狗男女,她要是再敢给我发消息,我就弄死她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她”
顾初旭脸色有些发青,忍痛看着她癫狂的状态,低声询问“你告诉我,怎么了”
冯清辉手足无措,从兜里掏出手机用力砸在他脸上,带着哭腔,絮絮叨叨说“她就是个变态,她是个贱人,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死绝了吗你去他妈的招惹这种女人你恶心死我了,你的风流韵事现在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个人生活你没告诉她我们已经离婚了吗”
她很混乱,头部昏沉,双手捂着脸,用力抹了一把泪,低声下气语无伦次地瞪着眼说“我求你了,你让她放过我吧别隔段时间就来骚扰我,隔段时间就来骚扰我,我想安静会儿,我快他妈的崩溃了你能滚吗你能跟她一起滚吗拜托,拜托你行行善”
顾初旭弯腰把手机捡起来,她对于数字不敏感,所以密码一般只有那六个,他顺利解锁,看完消息愣了许久。
冯清辉挣扎着低泣,两人全身湿透,能拧出一盆水,她发泄完全身脱力,心中松快了些,紧接着眼前一黑,当即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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