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跟了柳弈几个月,对他工作状态时的脾气已经摸了透,他估摸着自家老板应该已经对结论有了七八分把握,但不敢催促,只默默地等着对方把答案说出来。
至于李瑾,就算对柳弈再有肖想,作为一只不仅还没毕业、在校成绩还很不咋样的菜鸟,在业界大牛秀专业水平的时候,那本能的畏惧和自惭形秽,根本让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假装自己是个木桩子,尽量降低存在感,就生怕柳弈还要向他提问。
好在柳弈没打算再为难两个小辈,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觉得,张寓是被冻死的。”
“什么!?”
江晓原和李瑾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这……这……”
江晓原口罩掩盖下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形,下巴都快要拗脱臼了。
他的声音卡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很想问一句,老板你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脑子抽风了?
要知道,这可是华国南方的十月初,就算天气已经入秋,最低气温也不过二十度左右,穿件厚点儿的外套有时候都会嫌热,别说是睡在办公室里,就算是幕天席地在野外躺上一宿,最多也不过冻出个感冒来,想要冻死人,根本不可能。
柳弈发出一声很轻的哼笑。
“你们觉得,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苦笑吗?”
江晓原和李瑾同时将目光集中到死者脸上,又扭头互相看了一眼。
“这……像是挺像,不过……”
江晓原努力地回忆着课本里那张印得糊成一团的“苦笑面容”的小插图,在脑海中,和张寓那歪斜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互相对照,他觉得似乎的确有点儿相似,又似乎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柳弈随手捡起一根探针,顶端一处处地点过死者耳垂、鼻尖、手指和脚趾上的红紫瘀斑。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部位,应该是一些一度冻伤。”
说完,他又指了指托盘里被剖开的老人的胃部,“所以,胃粘膜下那些深褐色的出血斑,就是维斯涅夫斯基斑了。”
江晓原茫然地“嗯”了一声。
以鑫海城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工作多年的资深法医都不一定能碰着一具冻死的尸体,他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他学过的关于低温损伤的知识,想了半天,才呐呐地开口:“如果是冻死的话……”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开口,“那是不是,能找到那什么……髂肌和腰肌群出血灶?”
柳弈那双漂亮的凤眼又眯成了两弯月牙状,“嗯,的确值得试试。”
…… ……
……
解剖结束之后,三人转移到病理室。
“卧槽!”
江晓原一边调节着卡尺,一边盯着显微镜的目镜,声音激动得都有些颤抖。
“竟然真的是冻死者的髂腰肌出血!”
在显微镜的放大之下,张寓的髂肌切片清晰地显示着肌肉的小血管充血,可见多处漏出性出血,血管中层的细胞产生水泡样变性,这些都是冻死者相当具有特异性的变化。
“老板,你真是太牛了!”
江晓原回头,朝柳弈竖起大拇指,不带一点儿恭维的,非常真诚地感叹道:“你到底是怎么想到张寓是被冻死的?”
“之前只是有点儿怀疑。”
柳弈淡淡一笑。
“不过看到尸体发现时的现场取证照片之后,就有了□□分把握了。”
江晓原和李瑾茫然地对视一眼,都双双感到自己宛如智障,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疑惑之后,才总算找回了一丝半拉的平衡,然后又一起急急忙忙去翻照片。
照片里的老人,前胸半敞,衣衫凌乱,那似笑非笑的苦笑表情,比在解剖台上看到的还要渗人。
“根据当时的现场环境记录,他的办公室的温度是19℃,符合最近的气温。”
柳弈一边解释着,一边拉了拉自己白大褂的衣襟,“比如我,在这种温度里面,外出的时候,要穿一件衬衣,还要再加一件风衣,这样才不会觉得冷。”
说完,他又伸手点点江晓原手里的照片,“但是你们看,张寓遗体的衣服,衬衣和外套的扣子几乎都被扯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工字背心。”
江晓原“啊”地低声叫了起来,“这是……反常脱衣?”
“对。”
柳弈点点头,“人在体温降低到32℃以下之后,体温调节中枢会逐渐麻痹,有些人会出现幻觉并且产生反常热感,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会因为觉得热而脱掉自己的衣物。”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张寓的衬衣和开衫扯得一团乱,露出里面的背心,如果真的是死于突发疾病的话,死者家属没理由去扯开他的衣服,急诊医生检查尸体也不会这么粗暴,所以,这应该是由于幻觉热感造成的反常脱衣现象。”
江晓原和李瑾的表情,微妙的介于“恍然大悟”和“疑惑不解”之间。
“这,道理我懂是懂……可是……”
李瑾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是,说到底,那位老人……又怎么会冻死呢?”
“唔,这真是个好问题。”
柳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习惯的一个小动作,“城南超商那种规模的超市,应该有冷冻库吧?”
江晓原和李瑾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想到这确实是可能性最大的死亡地点之后,他们忽然意识到,如果张寓真的是死在超市的冷冻库里头的话,那么出现在办公室里面的他的尸体,肯定是被人转移过了——这就意味着,作为第一发现人的张寓的次子张文强,就变得非常非常可疑了。
“术业有专攻,我们只管鉴证方面的事。”
柳弈摆了摆手,“至于案情的真相,就让警方去调查吧。”
他朝两个学生笑了笑,“当然,如果警方需要我们进行犯罪嫌疑人刻画的话,我会很乐意再和你们讨论讨论这个案子的。”
所谓犯罪嫌疑人刻画,指的是凭借案发现场的尸体特征,以及现场痕迹,推断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以及犯罪嫌疑人的大概面貌及身份特征。
在面对许多匪夷所思的疑难案件的时候,犯罪嫌疑人刻画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不过,既然连江晓原和李瑾两个未出茅庐的小崽子都能想到的第一发现人的可疑之处,那么经验要远远丰富得多的刑警,就更加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点了。
话说到这里,柳弈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向自家研究生狡黠地眨了眨眼,“说起来,我们最近似乎跟冷库啊冰箱啊什么的,很有缘分啊。”
“啊啊啊啊!”
李瑾不知柳弈是什么意思,但江晓原听他这么一说,却忽然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老板您就行行好,饶了我吧!不要再让我回想起来啊!”
李瑾好奇地看向江晓原,“师兄?”
“那是不久前的新闻了。”
柳弈替他的学生回答,“我们市里出了个案子,一个白领和他结婚才刚刚一年的妻子吵架,一气之下将她掐死了,再用木工锯分尸后藏在冰箱里,这事情,你应该听说过吧?”
“嗯,我在微博上看到过。”
李瑾连忙点头。
“那凶手当时把尸块和厨余垃圾混在遗弃,每天遗弃掉一点,想用这个办法将尸体处理掉。结果有一天尸块被流浪狗给叼了出来,掉落在沟渠里,被路人发现后报了警,当时现场就是我们处理的。”
他说着,指了指江晓原,很不厚道地笑了,“那天小江和负责案子的警官们,冒着暴雨在附近的几个垃圾处理点翻了大半天,把他给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啊啊啊啊!老板我求您别说了!”
江晓原抱头惨叫,“我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锻炼得够彪悍的了,可是那天的经历,我实在是再也不想回忆起来了!”
李瑾看了看嗷嗷惨叫的江晓原,又看了看柳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确实记得,自己那个当刑警的男朋友,也跟他提过这个案子。
当时他告诉自己,因为法医在现场找到的线索,他们几人冒雨在附近的垃圾站里翻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找到另外一些残肢,再通过袋里的其他垃圾,锁定了凶手。虽然案子很快就破了,但翻垃圾堆的经历,实在往事不堪回首。
猝然想到戚山雨,李瑾的脸色阴郁了下来。
尤其是两人白天才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虽然只是他单方面向对方发飙,但他一点儿不觉得后悔,更不觉得抱歉——这一切明明就是戚山雨的错!
他忍不住又将视线投注到柳弈脸上。
……如果我的交往对象是柳主任的话……
柳弈一扭头,就对上李瑾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的小眼神儿。那小实习生的视线似乎很是专注,表情却仿佛魂游天外的呆样,让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对李瑾的心路历程毫无兴趣,连问都懒得多问,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交代江晓原要怎么写鉴定报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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