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遇见庄秋语,还是在裴欣彤面前, 尚修杰登时脸色发僵, 他整了整神色,干巴巴道:“你们要出去?”
阿渔略一颔首, 神色淡淡的,透着疏离。
尚修杰更加不自在, 情不自禁地别开视线。
站在尚修杰身侧的裴欣彤觉得她似乎在看自己又不像, 一颗心不由自主的吊了起来,庄秋语的模样和她想象中差不离, 发髻袄裙, 典型的旧式女子。若说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生得比她想象中漂亮些,哪怕这么老气横秋的打扮, 依然掩不住精致的五官,鹅蛋脸,臻首娥眉,唇红齿白。这样的美丽令她微微不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裴欣彤愣了一愣。
阿元阿宝有些好奇的望着一身洋装的裴欣彤。
裴欣彤忙忙绽放出亲切的笑容。
两个孩子也乖巧的笑。
阿渔牵着孩子往门口去。
尚修杰一时倒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彤彤这次过来专程给两个孩子准备了礼物, 可开口让庄秋语为了彤彤别带孩子出门,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纠结的这会儿, 阿渔已经越过他们走出好几米。
“庄小姐。”裴欣彤抿了抿唇, 转身追了上去, 停在阿渔面前,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诚恳地鞠了一个躬。
“庄小姐,对不起!”她无意伤害她,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害了她。
尚修杰怔了怔,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看一眼歉意万分的裴欣彤,又看一眼神色淡漠的阿渔。
“你们先和周婶去前面玩,妈妈马上来。”阿渔摸摸两个孩子的头顶。
阿元阿宝像是被裴欣彤突兀的行为吓到了,下意识抓紧了阿渔的手。
周婶放软了嗓子哄两个小家伙,临走瞪了瞪裴欣彤,抢了别人丈夫又来装好人,装模作样不要脸,又气不过地剜了一眼尚修杰。
阿元阿宝一走,阿渔神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
想起那天她众目睽睽之下甩了庄德义一巴掌,尚修杰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裴欣彤身侧,以防万一。
阿渔轻笑一声,眼望着二人:“反对盲婚哑嫁没有错。”
不妨她有此一说,尚修杰裴欣彤齐齐一惊,既而欢喜,对庄秋语的愧疚彷佛一座大山压在两人心上,如果她能原谅他们,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
“但是……”
一听但是,两人刚刚涌上来的喜悦之情凝固,紧张看着阿渔,望进她冷冰冰的眼底。
“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践踏婚姻。这位小姐既然能来尚家,想必你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们在一起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在我们离婚前就确定关系。尚修杰,你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的以有妇之夫的身份追求另一个女人,无论是出于对我还是对这位小姐的尊重,难道不该是先离婚再追求。可你只字不提离婚一事,一边拖着我在家为你孝顺父母,一边和别人谈情说爱。”
尚修杰涨红了脸:“没有尽早离婚是我的错,但是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怕伤害你。”
“现在倒是不怕伤害我了,因为这位小姐出现了吗。”阿渔笑容嘲讽:“其实若是没有这位小姐,你以没有感情为由和我离婚,我能理解。可你遇上这位小姐之后才提出离婚,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以追求婚姻自由之名,行喜新厌旧之实。”
“我不是。”尚修杰飞快否认,双手握拳,彷佛受到了奇耻大辱。
同时响起的还有裴欣彤的声音:“不是这样子的,阿杰不是这样子的人。庄小姐,对于你和阿杰之间的婚姻,他一直都很痛苦,只是在国内这种环境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直到去了国外,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接触了新思想之后,他才醒悟过来,你们之间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是一个错误。”
“醒悟过来第一件事该是和我离婚,而不是和你谈情说爱。”阿渔声音发凉:“封建婚姻它也是婚姻,打着爱情自由的旗帜,难道做人最基本的责任廉耻都能弃在一旁。
这位小姐,你觉得我和尚修杰是封建婚姻,没有感情,所以你理直气壮地介入。那么是不是别人也能堂而皇之地破坏你们的感情,只要成功,证明你们也没了感情,插足的那个人便没有错?”
裴欣彤哑然失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白皙的脸庞因为羞怒逐渐涨红。
阿渔目光凉凉地扫一眼二人,婚内出轨就婚内出轨,小三就小三,少扯着婚姻自由的当遮羞布。
一直到阿渔走了,尚修杰和裴欣彤还直愣愣的杵在原地,尚修杰到底是男人,心理素质好,或者该说面皮更厚,回过神来,轻轻地唤了一声:“彤彤。”
裴欣彤眼底雾蒙蒙一片,委屈又无助的叫了一声:“阿杰。”
尚修杰怜惜地握了握她的手:“是我的错,我该早点离婚的。”在日本第一年,他就有了离婚的念头,只因为父母、孩子还有庄秋语,压了下去,遇到彤彤之后,他坚定了这个念头,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家里摊牌,就这么拖延下来。
眼下被庄秋语冷嘲热讽一番,羞窘之余更多的是后悔,他好像真的错了,他应该早点向家里摊牌的。
裴欣彤咬了咬唇,支支吾吾:“我是不是……也错了?”她是不是应该等尚修杰离婚后才和他在一起,不想还好,一想心里就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她脸都烫了。一直以来,她虽然觉得对不起庄秋语,但是并不觉得自己错了,错的是封建糟粕,可庄秋语的话让她辩无可辩。
“不关你的事,是我追求你的,要怪都怪我。”尚修杰见她自责,连忙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裴欣彤低了低头:“是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怎么能都怪你。”
尚修杰顿了顿:“以后我们想办法补偿她。”
“好。”裴欣彤神情明显松快不少。
尚修杰拉着她往前走:“别想这些了,走吧,我娘应该等着了。”
裴欣彤顿时顾不上愧疚不安了,忐忑:“伯母会不会不喜欢我?”
尚修杰笑:“怎么可能,你这么好,我爹娘一定会喜欢你的,不然怎么会请你来家中做客。”
裴欣彤嘴角忍不住上翘。
对于尚修杰和裴欣彤的提前抵达,尚夫人十分惊讶,不是说明天到的怎么提前了。
尚修杰道:“左右没事,就提前来了。”
尚夫人笑眯眯点头,和蔼可亲的看着裴欣彤,褪下手腕上的玉镯:“真是个齐整的孩子,老婆子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玉镯是我陪嫁的时候我娘给的。”
小丫鬟双手接过,送到裴欣彤面前。
裴欣彤面带羞涩,睇了一眼尚修杰。
尚修杰轻轻点头。
“谢谢伯母!”
尚夫人笑呵呵的:“好孩子。”接着道:“老爷不知道你们来了,还在所里坐班,我派人和老爷说一声,让老爷早些下班回家。”
裴欣彤忙道:“公事要紧,我一个晚辈,哪里值当惊动伯父。”
话说的客气,尚夫人目光更加满意,本以为是个骄纵的千金小姐,如此看来,是个知礼数的,那就好。没见面前,她就怕来个跋扈的,委屈儿子。
宾主尽欢的寒暄片刻,尚夫人让尚修杰带着裴欣彤下去歇会儿。
出了门,裴欣彤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就这么紧张?”尚修杰戏谑。
裴欣彤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将未来婆婆能不紧张嘛,幸好,看样子,尚夫人挺喜欢她,裴欣彤眉开眼笑。
尚修杰跟着笑。
“你家里好漂亮,带我逛逛吧,苏州园林甲天下,我得见识见识。”裴欣彤拉着尚修杰的胳膊撒娇。
尚修杰自然愿意,只是担心:“你不累?”
“不累,不累,一点都不累。”裴欣彤摇头。
尚修杰便带着裴欣彤游园,尚家住宅是一座古典私家园林,占地七十多亩,内里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是故去的尚老爷子斥巨资置下的产业,在城内都排得上号。
裴欣彤惊叹连连:“我以前觉得洋房住的舒服,现在发现,还是老一辈会享受,不出城就可获山林乐趣。”
尚修杰慢吞吞笑:“你也可以这么享受。”
裴欣彤羞红了脸,毫无威力地瞪他一眼。
尚修杰低低的笑。
笑得裴欣彤脸蛋更红,生硬转移话题:“那是什么地方,好多桂花。”
循着裴欣彤手指望过去的尚修杰笑容一僵,那是庄秋语以前的院落,没来由的,他想起上个月,自己无意间经过,看见一群下人在往外面搬东西,不知怎么回事绊了一下,东西掉了一地,是一柜子书。
不是经史子集而是化学,他好奇之下拿了一本细看,发现不仅有化学入门书还有日文书,上面有翻阅研读的痕迹。
院子里的管事丫鬟说,夫人下令将这个院子腾空,这些都是庄秋语没带走的书,除了这些还两大箱。
他忍不住都看了一遍,在里面找到了小学一直到中学的教材,都有用过的痕迹。
丫鬟说:“少奶奶没事的时候,就在书房里一边看书做题,一边教小少爷小小姐认字。”
他在日本学攻读化学专业,庄秋语学习日文学习化学是不是因为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是的。
打一开始他就不喜欢庄秋语,她受的是旧式教育,没上过新式学堂。梳着发髻穿着繁复古老的长裙,写毛笔字弹古琴,沉默寡言,就像是前朝走出来的女人。
他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话都懒得和她说,待她怀孕,逃也似的去了日本。
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自学小学中学的知识,学日文,学化学,她在试图接近他?
这个认知让他喘不过气来。
“阿杰?阿杰!”
裴欣彤轻轻的推了下面色发白的尚修杰。
散修恍然回神,掩饰性的笑了笑:“赶了一天的路,有点累到了。”
裴欣彤不放心的看着他:“那不逛了,我们去休息下,待会儿再接着逛。”
尚修杰说好,带着她回客院。
裴欣彤回头看了看那个金桂出墙的院子,轻轻一皱眉,好像猜到了那是什么地方,心里有些不得劲。
下午四点,尚老爷提前归家,不满地斥责尚夫人:“我听说庄氏和阿杰裴小姐起了争执。”
尚夫人心里一紧,不敢吱声。
尚老爷气得吹胡子:“以后让她少见阿元阿宝,没得给两个孩子说些有的没的,教坏了孩子。”
尚夫人诺诺应是。
尚老爷瞪着眼:“还有,既然知道阿杰他们回来了,你怎么不拦一下,就让庄氏把阿元阿宝带走了,这让裴小姐怎么想?”
尚夫人小声道:“我不知道阿杰他们提前到了,要知道肯定不让秋语带出去。后来想着都遇上了,再反口,让裴小姐见了也大好。”
尚老爷想想,也是这个理,便揭过这一茬子:“阿元回来了吗?”
“还没呢!”尚夫人缩了缩脖子:“不过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尚老爷皱眉:“以后不能让庄氏老带孩子出去了,既然离了婚,就该注意分寸。我这也是为了阿元阿宝好,趁着孩子小,还能跟继母培养感情,对他们以后只有好的。”
“老爷说的是,我晓得了。”尚夫人忙忙应承。
尚老爷点点头。
“老爷,夫人,少爷裴小姐来了。”
尚老爷理了理情绪,微笑着道:“让他们进来。”
尚老爷的态度严肃中不乏和蔼。
裴欣彤彻底放下了担心,阿杰的父母比她想象中开明和善。
四个人气氛融洽的说着闲话,一直说到了晚饭时分。
尚夫人着急起来:“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别是出事了。”
尚修杰:“可能玩的忘了时间。”
尚老爷不满地皱了皱眉,当着裴欣彤的面没有说前儿媳妇不着调,吩咐下人去找找。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尚夫人急的坐立不安:“这能去哪儿,秋语不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会不会出事了?”
其他人也慌起来,这世道不太平,绑架勒索屡见不鲜,这会儿还没人想到阿渔带着孩子跑了,他们压根想不到她有胆子干出这种事。
胆战心惊过了一天,没等来勒索信,隐约察觉不妙的尚修杰亲自去了小楼,小楼内的佣人也因为阿渔和周婶一夜未归惶惶不安。
进去后一查,首饰古董都不翼而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不剩,细问之下发现下人多发过一个月的薪水。
尚修杰再蠢也反应过来了。庄秋语带着两个孩子跑了,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
她会去哪?
扬州?不可能!
然后呢?
尚修杰脑子里一片空白,华国这么大,她能去的地方太多了。
惊闻噩耗,尚夫人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瘫在椅子里哭嚎:“她怎么能这样啊,那是我们尚家的骨肉,她这是要我的命啊!”
尚老爷火冒三丈:“胡闹胡闹,外面这么乱,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是要去送死吗,岂有此理!”
尚修杰也在担心这个,纵然父子父女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可那也是他的亲骨肉,在这世道里下落不明,他如何不担心。
裴欣彤犹豫了下,小声道:“我让我家里帮忙找一下。”
尚夫人如遇救星,一把抓住裴欣彤的手:“彤彤,彤彤,你一定要帮忙找到他们,阿元阿宝哪里受得了外面的罪。”
尚修杰知道让裴家帮忙不方便,但是他实在没办法,论能量,他们尚家是远不如裴家的,他动了动嘴角,感激的望着裴欣彤。
裴欣彤宽慰一笑:“你们给我几张照片。”
“咣嗤咣嗤”铁皮火车奔驰在轨道上,两边山林不断后退,走马灯一般变幻不定。
“哇!”
“哇!”
土包子阿元阿宝趴在窗玻璃上,只剩下哇哇哇惊叹的份。
三个大人则看着他们乐,他们正坐在去广州的火车上,这年头头等车厢是权贵专属,是以他们只能买二等车厢,没有卧铺只能坐着,但是一人一座比走道上满满都是人的普通车厢要好不少。
周婶剥了橘子一人喂一口:“精神头可真好,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都不累。”
阿渔笑:“他们吃了睡睡了吃累什么。”两孩子刚三周岁懵懵懂懂,有坐火车的兴奋劲在,身边都是熟悉的亲人,不哭也不闹。
彷佛知道在说她,阿宝扭头看了看阿渔,腻歪的趴到她肩头,开心的抓着她的辫子玩:“辫子,我也有辫子。”她得意地摸了摸的自己的羊角辫,咯咯咯笑起来。
上车前,阿渔特意换了装扮,旧大衣长辫子,面部也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普通。
站在对面周晓峰腿上的阿元不甘示弱,隔着桌子要扑过来。
阿渔伸出一只手接了过来,让两个孩子各坐一边腿,坐了没一会儿又开始扭来扭去要站起来。
周婶搭了一把手,抱过阿元。
阿渔无限感激,感激周婶母子愿意随着她离开苏州,不然带着两个孩子,麻烦成倍增加。
“呜——呜——”
又到车站了,不过不是广州站。
一部分旅客开始闹哄哄下车,一部人又上来,周晓峰旁边的旅客打了一个招呼后提着行李起离开。
窗外出现很多拿着东西售卖的小摊小贩,声嘶力竭的叫嚣着,这是阿元阿宝最兴奋的时候,伸着胖手指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一般而言,阿渔都会答应他们,旅途漫漫,只求两个小祖宗开心点少折腾点。
“四个烤番薯。”阿渔拿出铜板,大人一人一个,小孩一人半个。
周婶心疼钱,说自己不要,虽然小姐带出来不少钱可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饭,去了南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钱还是得省着点花。
阿渔笑笑,径直付了钱,她要是连家都养不起,那这些年就白活了。
拿着热气腾腾烤番薯转过身的阿渔眉头微不可见的顿了顿,不着痕的打量着站在周晓峰旁边的男人。
对方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毛的黑大衣,手里拎着常见的皮箱,见阿渔几个都看过来,礼貌一笑,放好皮箱,坐了下去。
阿渔的视线在他狭长凤目上点了点,五官里最难乔装的就是眼睛,这个人在掩盖真容,而且,阿渔动了动鼻子,他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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