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好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一会儿和风温存,一会儿又暴戾起来,吹得沥水上的波浪都有了三尺高。
嘉宁关就在沥水之畔,卧在向晚的夕阳和这狂风中,生满青苔的厚重城墙和古旧的建筑显得有些苍茫,又因为满城的炊烟,多了一层烟火气十足的暖意,混浊了大风,中和了凄冷。
城墙头的旗褪了颜色,在风中烈烈作响。
映着挂在城墙边千年不变的如血残阳。
总兵府是这嘉宁关最大的建筑,和嘉宁关本身一样,古老,浑厚,苍茫。
而如今总兵府的后院却是花木精致,亭台精巧,来往的婆子丫鬟们衣着光鲜,穿金戴银,插花带髻。
此时此刻,二门处,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那里,十几个丫鬟婆子围过来,先是跳下一个丫鬟,接着一个婆子把十岁的洛倩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洛倩随身的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也跟着自己跳下了车。
洛倩面目秀丽,有着小巧的鼻子和长长的睫毛,头上双丫髻带着成串的明珠,戴着镶嵌宝石的赤金蝴蝶华胜,身上的窄袖衣裳是满绣的水红色绫缎,裙子是深洋红色缭绫,在夕阳下褶褶生辉。总兵府小娘子的华贵利落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和她母亲宁氏一样,小小年纪的她平日里总是带着满脸的笑容,看上去甜美天真,惹人喜爱。
总兵府的洛二小姐,谁不知道万千宠爱聚在一身?又得天独厚,聪明美貌,是这嘉宁关真正的小公主。
此刻她却沉着一张小脸,似乎并不高兴。
便有平素有脸面,胆子大的婆子问:“小姐,今日去王家划船莫非不尽兴么?”
洛倩冷着脸不理她。
洛倩身边的二等丫鬟如画就低声呵斥:“不该妈妈问的,莫要多嘴!”
洛倩站好,就道:“去母亲房里。”带着几个丫鬟朝上房而去,脚步很快,带着不高兴的意思,丫鬟婆子们刚刚给她穿上的洋红色凤穿牡丹绫缎小斗篷在风里一扬一抑。
洛总兵的父母住在老家族中,并不在嘉宁关,府中最大的就是女主人宁氏,宁氏理所当然住在正房。
洛倩领着丫鬟们“蹬蹬蹬”到了正房廊下,便有穿着青色绸裙的管事妈妈给她打起水晶帘,并大声通报:“二小姐来了!”
洛倩更不高兴了,白了那管事妈妈一眼,恨恨嘟哝说:“二小姐二小姐!不加个二字会死吗!”
宁氏在房中听到了,微微皱眉说:“倩儿?怎么说话呢?”
她二十七八岁年纪,头上梳着高髻,插着一套红宝石梳篦和一支红宝石镶嵌的凤钗,宝石深红,晶莹剔透,穿了一件茜红色缭绫对襟小衫,配着秋香色万字不断头八幅裙,小衫襟口袖口绣满蔷薇,裙子下面若隐若现的是绣鞋上的珍珠,胸前也是挂了一串南珠,端的是美貌非常。
洛倩一阵风一样冲到母亲怀里,委屈道:“本来就是嘛!那个……那个丑八怪……凭什么做我姐姐?”
宁氏失笑,摸着女儿头发,道:“便是那有夭折的,还有人家叙进长幼排行呢!何况你姐姐只是病了,在庄子里休养……”
又问她:“今日在王家不开心么?”
洛倩嘟着嘴:“萧远黛带了个表姐来,说是京中侯爵府的小姐,老想压着我……哼,有什么稀罕的!她爹爹比得上我爹爹么?”
宁氏莞尔而笑,旁边宁氏身边的周嬷嬷凑趣笑道:“那必然是比不上的,咱们老爷可是不仅武艺高强、兵法如神,还能撒豆成兵……”
宁氏娇嗔般瞥了自己乳母一眼,抿嘴笑。
洛倩气愤道:“她们说不过我,就开始问我姐姐的事,问她脸上到底怎么样了,在庄子里过得好不好,还话里话外说是母亲您虐待她……”
宁氏眼神一冷,沉着脸道:“她脸上生了那样的恶疮,不去庄子怎么办?难道留在府里过给大家?这些人不过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洛倩眼珠子一转,道:“阿娘,我明天去庄子上玩玩可好?”
宁氏板着脸说:“不好!你姐姐脸上的东西,万一过给你怎么办?”
洛倩想了想上次见到洛涓时她右脸上疙疙瘩瘩的一大片黄脓包,万一长到自己脸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她嘴里却依然说:“我又不拿手碰她!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宁氏从来对自己女儿和小儿子都狠不下心,想了想说:“那你明天多带几个力气大点的媳妇婆子去,不要带你那些不顶事的丫鬟。我走不开,明天有秦节度使家夫人来访。……莫要玩得太疯了。”
在宁氏看,明天要来作客的节度使夫人秦氏出身并不高,也没带儿女前来,女儿倒是不用留下应酬,不如让她去庄子上散散心,至于女儿为什么要去庄子上,她当然也明白的,无非是觉得受了委屈,要去拿那个洛涓出出气,却也无伤大雅。
而太阳慢慢西沉,嘉宁关郊外的一处庄子里,雨前的狂风吹起大片黄沙泥土,覆盖了村庄前的土路,也盖住了那些低矮的,泥墙草顶的房舍。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粗布衣裳,一块粗麻手帕蒙着脸,站在这样一处屋舍之前,抬头看着屋顶,眼里带着忧虑。
大风吹得她摇摇欲坠,头发和粗布裙子被风吹得狂乱,她抬手一只手压着面巾,一只手压着头发,越发显得小小身影单薄瘦削可怜,倒是一头乌发,摊上这么营养不良的主人,还算是勉强称得上黑亮,显得和平常村子里面黄肌瘦黄毛稀疏的小丫头们不一样。
风那么大,新缮的茅草屋顶会不会又被吹掉?夜里要下雨吧?没有屋顶屋子里的书可就保不住了。去年冬末一场大风雨,把母亲留下的书泡掉了一半……
风刮得越大,她心里越紧,白生生的额头上,秀气的眉毛皱在了一起,衬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眸,小小年纪,已显出几分动人来。
现在洛涓身边唯一伺候的人陈妈妈带着庄上两个农人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她就连忙赶:“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屋去!看别把脸吹坏了!”
洛涓叹气说:“陈妈妈,我回去也担心啊,坐不住……”
陈妈妈板着脸:“谁家小娘子要担心这些事?小姐只管进去,这里有我呢!”
陈妈妈是洛涓生母,也就是洛总兵的原配夫人张氏的陪嫁嬷嬷,洛涓这些年多亏她照顾,对她很是敬重,所以听她这么一说,虽然心中不以为然,还是进了那间土屋去。
这间土屋不算很小,有床和桌子,洛涓是前年和陈妈妈搬到这三间土屋住的。之前她们虽然也住在庄子里,但住的是庄子里留着主人家来住的院子,是瓦房大屋,可是继母宁氏生的妹妹洛倩两年前过来时皱着鼻子说:“我喜欢来庄子住着玩,但是姐姐脸上的病要是过人怎么办?”
继母就让她搬到这里来了。
当时她身边除了陈妈妈还有个自梳的荼蘼,本是母亲陪嫁的大丫头,已经二十六岁了,当年母亲死后她就自梳了,表示一辈子不嫁人,和陈妈妈一样忠心耿耿,要把主人唯一的骨肉好好伺候大。洛涓喜欢荼蘼更胜过有点古板的陈妈妈。
但是荼蘼性子急,而且洛涓四岁时脸上生了这东西之后她就一直很自责没有照顾好洛涓,也一直怀疑宁氏,后来她们被迁到庄子上住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让堂堂总兵府嫡出大小姐住茅草顶泥屋!
荼蘼急了,直接出言顶撞宁氏,被宁氏命人打了二十板子,回来不过一夜就死了。
二十板子可以把人打得不轻不重只有皮肉伤,也可以要人命。
洛涓只要想起来荼蘼,就会沉默很久,也会对宁氏和洛倩更加隐忍,对陈妈妈更加宽容。
屋顶上有细细索索的动静,农人爬上去把草再压一压,压了木条又在墙边位置压石头,洛涓能听到农人带着乡音的话音,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屋顶压好一点,这些活他们都干惯了,毕竟家家都是茅草屋顶土房子,但有时也扛不住风雨太大。
两个农人弄好屋顶就赶着回去修整自己家的了,陈妈妈端着晚饭进来。
晚饭也非常简单,一碗籼米粥,一个蒸茄子和两个煮鸡蛋。
宁氏说大夫说了,洛涓脸上的疮不能吃荤腥油腻,所以她们日常供奉的米面菜蔬虽然粗糙,还算勉强够用,却并无肉禽之类,这鸡蛋还是陈妈妈为了给她补身子,自己养了几只鸡……
鸡蛋也只给洛涓吃,陈妈妈自己却是舍不得吃。
洛涓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记事以来,过的十足是贫家生活。
陈妈妈有时会絮絮叨叨:“大小姐,你母亲在世时,老奴在府里也算是有脸面的,厨房赶着巴结,不论是鲥鱼还是海参,想吃都能管够,日常菜也要三五个,八宝鸭子东坡肘子从来都是嫌腻不吃,如今倒是馋得慌了,却也没得吃……人这辈子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妈妈喜欢说俗语和歇后语,有时候还会很朴素地感慨人生,语言很丰富。洛涓虽然经常嫌她絮叨,有时又觉得听她说话挺有趣的。
洛涓坐下吃饭,吃饭需得要解下面巾,陈妈妈看着她打小服侍的小姐:粉嫩洁白如花瓣一般的左边脸颊,配着形状优美的鼻子、尖尖的下颌、动人的杏眸,虽然年幼,也能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比她母亲少时尤胜,只可惜那右脸……
层层叠叠的脓包布满她右边脸颊,看上去极为骇人,个个都比黄豆大,红肿中发黑,好似随时都有脓流出来,对比着旁边娇嫩的皮肤,更加显得恶心。
最初是在小姐四岁时,去花园玩了回来,脸上略微有一串半透明的白色小包,好似被什么毒虫子爬过一样,她们这些服侍的人起初还不觉得如何厉害,用了清毒的五花散给她抹了,可是过了些日子,不但没消,还长大了。
她们这才知道慌忙禀报继夫人宁氏,请了大夫,大夫也觉得是什么毒虫子爬过,给开了药吃,抹了药膏子,却总不见好,换了好几个大夫,也是无计可施。
宁氏慢慢就不上心了,也不给请大夫了。
陈妈妈去求见洛总兵,洛总兵军务繁忙,自己又要修炼,平时根本不管后宅,好不容易才得见到,洛总兵也只说去问夫人宁氏,后来却不见动静,就这样不了了之。
陈妈妈那时就知道了,可怜洛涓这个总兵府大小姐,出生没了娘,有爹和没爹也没什么两样了。
后来小姐脸上的包越来越大,发红发黑,看上去恶心又可怖,宁氏就说恐怕要过人,要把她挪去庄子上,陈妈妈还想去求洛总兵,却连见都见不到。
去庄子上,只带了换洗衣裳和一两箱夫人当初留下的书,好在荼蘼识字,还能教教小姐。
夫人的陪嫁和金银玉器,一概被宁氏收进了库房。
到了庄子上,起初供奉尚可。
渐渐的,宁夫人吩咐大小姐的病不能用蚕丝羊毛,怕更厉害,只能穿棉麻。
后来,宁夫人又说不能吃油腻。
再又说住瓦房院子里恐怕二小姐来住时被过到……
她们渐渐就过成了这样……
陈妈妈细细看小姐脸上的脓包,生怕它长得更大,其实当初长大发红时也试着挑破过,一则是挑的时候小姐居然痛到晕过去,还有就是里面流出的汁液居然是黄金色的,厉害得很,一滴流出来就把小姐脸上烧出一个小小的血窟窿来,她们就再也不敢试了。
“没长大。”陈妈妈松了口气,安慰小姐也安慰自己。
“你昨天刚看过。”洛涓淡淡提醒陈妈妈。
要是一天就会长大岂不是早就完了?
陈妈妈讪讪的,坐下来和小姐一起吃饭。
本来她是不肯坐的,但是小姐有一次说:“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摆什么小姐奴才的谱?”
“也不知道舅爷什么时候能回来。”陈妈妈挟了一块茄子,一边惯常叹息。
洛涓的生母张氏有一个弟弟,前年来了,看到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肉竟落得如此地步,十分悲愤,他给她们留了一些金银,说要去云游四方寻医问药,一定要治好自己唯一的外甥女。
可也正是因为舅爷来过了,过后宁氏要她们搬去土屋时,荼蘼才觉得有底气,才敢顶撞宁氏,却白白丧了命。
洛涓沉默着,她不知道仅仅见过一面的舅舅能不能指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舅舅回来的一天。
最近,她已经开始不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外面狂风宛如群兽怒号,大雨倾盆而下,屋顶上的茅草被打得簌簌响,还好,农人手艺尚可,屋子还没漏。
洛涓静静吃完饭,轻轻放下竹箸。
陈妈妈三两口吃完,去收拾碗筷,看着桌上被吹得明灭不定的油灯,轻声道:“大小姐,今日风大,不要看书了,早些安歇吧。”
洛涓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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