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萧瑜确实来看她了,但是洛涓看出来,他心事重重。
他素来情感内敛,但每次见到她都是欢喜的, 像这样一边陪着她游览崇真, 一边心不在焉的情形,实在罕见。
洛涓没有表现出来, 而是一路跟着他,听他一一介绍崇真的各峰种种,直到一天的行程结束, 他将她送回去时,才开口道:“你师父说什么了?你不开心?”
萧瑜僵了僵, 道:“你怎么知道?”
“最近你没有别的烦恼啊, 只有这件事……何况,你不是应该带我去见你师父吗?你跟他闹别扭了?”
“他不肯告诉我。”萧瑜闷闷道,“我师父,我这位叔祖父,他生性桀骜不驯, 但又聪明机变,别人不肯做的, 他未必不做,别人不肯说的, 他未必不说……我当年还小时, 他都教我驯服异己, 操控萧家的法子,他待我的态度从来只要有理,没什么不能说的……可现在连他都不肯告诉我。”
“那就说明这事真的非同小可了。”洛涓安静地陈述。
“至少比我们萧家的叛乱严重得多。”萧瑜自嘲一笑,“又是元婴,又是结契,难道有什么惊天的阴谋?可即使如此,师父也不该不让我知道啊……难道他真以为这事能影响我的道心?”
“所以……情况可能比这更复杂吧。”洛涓说。
萧瑜回首注视她,两人四目相接,黑色和深琉璃色的眼珠里都是对方的倒影。
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忧虑。
未来的黑暗中可能有不可测的暴风雨。
而他们的力量在这暴风雨中微不足道。
甚至可能连彼此的师父元婴真君的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
毕竟元婴才有结契的资而已。
这天下的元婴修士能有多少呢?漫天下也不过过百之数啊!
不知不觉间,萧瑜握住了她的手。
洛涓没有抽出来。
甚至在他把她搂进怀里时,她也没有一丝挣扎或后退。
“别担心,”她柔声说,“咱们从小也是死人坑里走出来的,便是死又何惧?何况,崇真那么强大,还有轮河真君,还有太上郭掌门。”
“太上掌门已经数百年不曾出现了,”萧瑜说,“自从他妹妹兵解之后。”
“那也有轮河真君,不用担心的。”
萧瑜失笑,手中拈着她一缕鬓发,目光望向天际的云海,下颌微微扬起,显得高傲又精致;“吾有何惧?”
“吾有何惧?”他的黑发在风中飘扬,遮住她一部分视线,覆盖住一片云海和山峦。他的手抚着他的流离剑柄,“我等剑修,人如剑,剑无惧,则心无惧……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身后有无强力者维持,我们总是战在最前面的剑……”
洛涓声音更柔:“既然如此……”
“但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傻子,蒙在鼓里……”他猛然截断洛涓的话,“总要知道自己对面的敌人是什么,为什么而战,危险可能来自哪里!”
“我必须问出来,让师父告诉我真相!他不告诉我,反而损我道心!”
洛涓看着头顶处,他抿紧的嘴唇和下巴。
这样的不悦,还是因为被轻视和排除在外的感觉吧?
萧瑜,终究是高傲的。
即便是她,又何尝愿意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呢?
“你,明天还来吗?”他最后走的时候,她问。
萧瑜回首朝她微笑,“自然来的,明天我来跟你分享秘密,弄清楚了,我才能安心闭关稳定境界。”
萧瑜仓促成就金丹,一直没来得及闭关来巩固和稳定境界,此事甚是重要。
洛涓点头:“等你闭关,我就先走了,还要料理我家那点恩怨。”
萧瑜道:“你别急着走,我闭关用不了几个月的,你在这里再修炼一阵子,到时候我和你一起下山。”
洛涓这一次其实修为也提高了不少,虽然不需要像萧瑜那样巩固境界,但若能静下心来,好好修炼一阵子,那是再好不过。
崇真洞天福地,灵气充盈,轮河真君还给了她内门弟子供奉,完全是比照萧瑜拿的,每月颇为不菲,足以供她修炼所需。
虽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师门确实和崇真亲厚,师父他们每次来的时候,崇真也同样厚待。说崇真是半个师门,也没什么错。
洛涓想了想,觉得等几个月也不是不能等,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第二天,萧瑜并没有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洛涓开始担心起来。
萧瑜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一声不吭就闭关的。
他也不会答应了她却食言。
洛涓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上无涯峰顶去找他。
前天萧瑜带她大致参观了崇真各峰,但因为跟师父萧七郎闹别扭,唯独他们所居住的无涯峰没有去参观。
所以,反而是居住的无涯峰洛涓最不熟悉。
她往山顶上走,这里剑修不少,男女老少皆有,之前曾听闻崇真有剑修三千人,所以无涯峰也是一处比较大的峰。
她向人打听萧瑜住处。
大部分剑修们看到有年轻女子打听萧瑜,都露出警惕之色,其中还有个留短髯的剑修语重心长告诫她说:“这位师妹,你是哪个峰的?大好年华,不用来修炼,学那些凡脂俗粉追逐英俊男子作甚?萧师弟虽然年少有为,天资卓绝,可他生平最厌女子纠缠……人家有青梅竹马的小情侣,只等着日后成亲呢!”
洛涓差点被呛着,咳嗽了两声,也觉无话可说。
难道叫她分辩说“我就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小情侣”?
几乎所有打听的人都不告诉她,她也没法子,只好转而打听萧七郎的洞府。
这个倒是顺利,显然也没人觉得她会去觊觎堂堂元婴剑修萧七郎。
“萧真君的洞府在峰顶左侧,那片最豪华的庄园就是。”
等到洛涓终于到了地方,终于知道何为“最豪华的庄园”。
和许多剑修宿茅屋,衣荆棘不同,萧七郎的庄园洞府,充满了人家奢豪气息。
甚至比萧家本家大宅还要富丽堂皇。
萧家好歹自恃修真大世家,要端着点仙家气象,追求清雅凝重,萧七郎的庄园却是鎏金瓦,白玉地,整个闪闪发光。
大红猩猩毡随意当作地毯铺到庄园外面的泥地上,任人践踏。
不说车水马龙,这里却是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三三两两的修士从庄园里走出来,都身带酒气,服侍的童仆婢子不说一定有灵根,却一定长得容貌姣美。
且有数十乐师,通宵达旦地奏乐。
乐声传遍庄园内外。
这里不但奢豪,还是人间的奢豪方式。
不但是人间的奢豪方式,还是人间放荡形骸的单身贵族男子的奢豪方式。
以至于洛涓都愣住了,直觉自己与此处不入。
一个小僮见她怔怔站在门口,好意询问说:“这位姐姐有事吗?”
洛涓道:“这里总是这么热闹吗?”
萧瑜这些年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吗?是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这么吵闹,他怎么修炼?怎么练剑?
“不哇,”小僮摇头晃脑,“主人办酒宴时,才会这样。”
“主人何时办酒宴呢?”
“主人想办酒宴时,就会办酒宴。”
“哦,”洛涓有些无言以对,道,“主人经常想办酒宴吗?”
“如果不闭关修炼的话,主人还挺经常办的,”小僮笑眯眯说,“我是凡人,我们一般都在这里服役十年,我哥哥以前也在这里,他待了十年,主人只办了一次,我来才两年,主人已经办了七八次了。”
洛涓忍不住就接着他的话问:“你很喜欢酒宴吗?”
小僮笑眯眯的:“喜欢啊,又热闹,又有好吃的,还有赏赐。”
洛涓直起腰,摸了一块金子给他,道:“姐姐也有赏赐给你,你去向主人通报吧,就说洛涓来找萧瑜。”
小僮高兴地接过金子,欢天喜地地把“洛涓来找萧瑜”念了两三遍,就一溜小跑跑回了庄园里。
庄园里出来的人渐渐稀稀落落,乐声也渐止,天色渐渐晚了。
越是热闹的酒宴,散时便越是凄清。
曲终人散。
连她这不是局中人的,都感觉到了曲终人散的滋味。
萧七郎为何要执着于办这种酒宴呢?
等了一阵子,庄园门口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也隐没在山那边不见了,她耳边终于听到一个声音:
“进来吧。”
洛涓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是,前辈。”
她走进金箔裹边的朱漆大门,走过铺着大红猩猩毡的甬路,走过金鱼池,走过垂柳,走过繁花似锦,最后被引导着,走进了四方滴水檐的室内。
这里不是大厅,但地上全部铺满汉白玉,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有一种异域风情的富丽堂皇,黄金香炉上镶嵌着各色宝石。
头顶上鲜艳的壁画也不是正常中土风。
这是一处内厅,并不大,通常用来接见人数少的亲近客人。
穿着一身黑色厚重丝织物的长袍,露出脖子和手腕的萧七郎负手背朝她站立。
洛涓客气恭敬地行礼:“萧前辈,我来找萧瑜。”
“我知道。”萧七郎转过身来,脸上和那些宾客一样,带着酒后的酡红。但是他眼底带着青色,脸色疲倦,甚至还叹了口气。
洛涓暗暗心惊。
但她面上仍不动声色,声音清朗,不徐不疾:“那么,请问萧瑜何在?”
“他喝醉了,在后院。”萧七郎说,“你去看看他吧。”
他厚重的黑色丝绸袖子一挥,一道银色的细细光芒就直朝着后院延伸过去,好似一条线,给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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