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东西时,往往找到不是想找的东西。

    “长老,魄如霜今日又来挑战了。”

    赋影然半卧于厚厚的羊毛毯中,四周堆得彷如小山高的竹简古籍几乎湮没了她。

    帐外传来魄如霜元气满满的请战之声,她漫不经心抬了抬眼,继续展开手中未读完的部分。

    听见魄如霜的声音,刚满八周岁的前族长之子信风回将脑袋从书山中拔出,顺着毛茸茸的毯子蹭蹭爬到赋影然身边:“长老,堂姐在叫你。”

    “……不想动。”

    赋影然浑身透出冬季的颓丧气息。

    虎头虎脑的信风回立刻板起小脸苦口婆心拽住她的胳膊晃来晃去:“长老,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赋影然索性将竹简盖在脸上:“就让吾腐烂成泥哺育花朵吧。”

    这数年来天羌族依然保持着战斗民族习性,在中原边境一带逐水而居,人口逐渐增多,便有了选拔战士的基础。

    逸冬清身为族长并不需要直接经手太多琐事,新一批天羌战士的训练由长兄楚狂师敌负责,而闲下来的魄如霜便以长老乌兰狄月为目标潜心修炼,时不时上门挑战。

    赋影然在四境中见过不少有资质的年轻人,而真正能“得道”者依然在少数,魄如霜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

    她以娲皇靖灵功为根基修炼的五氏仙剑已颇有所成,能为远在兄姐与其他族人之上,更难得的是武心沉稳,不喜卖弄,提升空间还很广阔。

    战斗民族果然盛产女汉子——赋影然不禁感叹。

    她却没想到正是因她在过去各种决斗中未尝一败的事实激励魄如霜不断提升;且在魄如霜带动下,年轻的天羌战士似乎都对狄月长老抱有浓烈的兴趣,偶有几个资质不错的逮着机会就请战。

    这样的生活让赋影然逐渐感到乏味。

    南修真道溟说走就走的旅行持续至今,还遥遥无绝期,她自觉在天羌族滞留的时间似乎也够久了。

    于是她决定离开,继续流窜……不,流浪生活。

    离开前夜她将象征长老身份的环佩一分为三,分别交给三位个性沉稳实力高强的族中好手,正式卸下长老一职,又对三人嘱咐一番后,避开魄如霜兄妹仨,骑着白驼再次上路。

    白驼脚程极快,中原的青山绿水在身后融为一抹黛色逐渐消失,她摘下驼背上的水囊,不冷不热道:“出来吧。”

    信风回从行囊中怯怯探出脑袋:“长老……”

    赋影然淡淡地盯着他:“跟着我做什么?”

    信风回鼓起勇气道:“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也想四处游历。”

    赋影然默默的反思着自己把战斗民族后裔培养得如此文质彬彬真是罪过罪过,愧对托孤老友啊。

    然后她一把将天真的信风回拎出行囊,绀色眸子冷冷清清,涉世未深的信风回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寒而栗的压力。

    “娃儿,记清楚,与吾同行,不只是游历,也是冒险。”

    在信风回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她身上燃起青色火焰,顿时白衣染黛,红纱飘落,五官变化,顷刻间已是另一副面貌。

    赋影然举目四望,一轮孤月之下,大漠沙如雪,便随口道:“新的身份,嗯……有了。风烟.月夕影。”

    “长老……”

    目睹这出看我七十二变真人秀,信风回觉得脑子好像有点不太够用。

    赋影然低头看了看他:“你就叫杜蘅好了。”

    信风回:“……”

    “不喜欢?那叫杜子藤?”

    傻眼了半天终究回过神的天羌族小天才展开了激烈反对:“我肚子不疼,我头疼!你要解释!解释!”

    “别闹,吾在思考新身份的配备。”

    “你不诚实!欺世盗名欺天罔地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千面女郎!”

    信风回挖出脑子里所有有关欺骗的成语。

    赋影然倏地盯住他:“最后一词说得妙,在哪里学的?”

    “呃……”信风回瞬间心虚:“是堂哥买的书啦……”

    “哦?”赋影然慢慢有了点印象。

    别看楚狂师敌糙汉子一个,私底下特别喜欢阅读中原各种话本,还总藏着掖着,其实赋影然早就知道他的最爱是小清新言情话本,诸如《憨娘子》《痴相公》之类。

    真是见不得人的反差萌啊。

    不过倒是激发起她的灵感了。

    算算看这么些年,道者儒者墨者,游侠街霸牧民,她也换了不少马甲和风格,这次不如试试女文青?

    一路西行北上再南下,抵达江南之时,信风回已足十岁,而风烟.月夕影已是北域名气不小的才女。

    二人以母子相称,买地皮修房屋,住所命名为“疏雨梧桐”,建起一家不大不小的书局——寄北轩。

    为什么要叫寄北轩呢?

    根据小道消息,寄北轩之主月夕影在北域有过一段伤心情史。一见如故日久生情细水长流,却不敌江湖风波摧折,与爱人被迫分手,从此天人永隔。

    又是一名伤怀女子啊……

    自古文风浸润思维感性想象力丰富的江南围观群众们都对这个悲伤的故事表达出不同程度的同情。

    信风回闻讯几乎呕血。

    ——那明明是赋影然下一部话本的剧情吧!这么明目张胆的炒作为毛没人看出来!

    寄北轩经营不过两年便发展为江南第一书局,跟赋影然各种或明或暗的炒作手段不无关系,当然,既然是文青,那必须树立正面形象文艺到底,所发刊物皆定格颇高,《雪泥鸿爪》主推散文小品文,《兰坊夜话》连载小说,《流墨素简》刊印学术文章。

    信风回,噢,现在改名姬无妄——小小年纪被抓壮丁,帮忙审稿发工钱,闲暇时间还要练武,只因赋影然不咸不淡的一句“莫忘你的设定是一心为母亲解劳分忧的孝顺少侠”。

    虽是被赋影然一手带大,但他觉得直到离开天羌族自己才开始慢慢认识长老的真面目。

    实力强得没边,没心没肺恶趣味。

    对,重点是恶趣味。

    正想着,身后传来询问声:“无妄,这一期稿件整理得如何了?”

    披着“瘦削病美人女文青”新马甲的赋影然用团扇拍飞家养的肥猫,优雅收回手。

    信风回赶紧拿起一摞稿件:“品质不错,这几稿你看看。”

    赋影然接过稿件,约略浏览一番,击节而赞:“好文笔,好技法。设法让这几人成为寄北轩签约作者,薪酬按老规矩办。”

    小神童信风回领会精神,很快拟定攻略,寄北轩文司监们依照计划迅速展开行动,开始网罗老板娘看中的大手们。

    经过三年艰苦卓绝的谈判,几位大手终于被成功网罗到寄北轩旗下,不过出于行规,只行文不露面,赋影然简单地为他们取了内部通行代号。

    巫祝,擅写各类散记,夹叙夹议偶尔还附赠心灵鸡汤,作品不多贵在精妙。据说是个死宅,行事颇为神秘,之所以被寄北轩打动是因为赋影然随口的一句“麻烦如感冒,无论轻重终是避不过”传到了他耳中。

    解玄,尤擅悬疑推理写作。据信风回观察,赋影然好像知道对方的身份,时常看着那人稿件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

    最后一位却是令人唏嘘。

    多可惜啊,唯一一个敢于真身上阵的文艺青年,清都无我.策梦侯,早年间可是发了不少文采斐然的稿件。

    忽然有一天却传信告知合约解除,赋影然难得好奇,遣派文司监头领清如许进行调查,约莫过了半年多才有结论。

    清如许表面看着像个女文青,实则是个八卦女流氓,前来汇报的时候表情不要太猥琐。

    “老板娘,清都无我来自奇花八部中的梦花部。根据吾的观察,近段时间他的武学似有改变。”

    “哦?”

    “他现今所修炼的功法会导致体内阴阳失衡,必需长期采阴补阳……”

    “说重点。”

    “……不淫|乱就会死。”

    “然后呢?”

    “我搜罗了他新近出版的作品,念给你们听看看:却见娇奴纤手无力,慵懒而卧,轻移皓腕,玉面上汗光如珠点点,发钗缭乱,蹙眉浅吟哦……”

    信风回痛苦地扭开脸。

    他还是未成年人求放过啊,为什么要他来面对如此惨淡的人生。

    清如许兴致勃勃念了一段之后,赋影然毫无兴致地挥了挥手示意作罢:“可惜一笔华彩沦入艳媚。”

    “但是销量很好呢。”

    赋影然手执纨扇贤良淑德地劝诫道:“如许,寄北轩的特色是节操格调,各有受众,不必与之比销量。”

    ……你还有节操么?

    信风回怀疑地看了赋影然一眼。

    悠哉游哉的书商生涯在一个无月之夜被打破。

    赋影然在烛火下翻阅新刊物,倏然眸光一凝,手腕翻转,雕有虎豹的图腾玉从腕上垂下,却是毫无光泽,遍布裂纹。

    她目光幽深地沉思半晌,手掐咒诀,红焰闪烁。

    暗夜中,白衣红纱,一骑绝尘,径直往边陲而去。

    纵有化光之能,亦有白驼绝佳脚力,赶到边疆也足足花了三日。

    天羌族昔日驻地已是一片废墟,一群秃鹫餍足地停驻于残垣之上梳理羽毛,零落的尸首在日光暴晒中散发着腐臭气息。

    赋影然并不多看一眼,径直来到西侧,果见地面残留的怪异裂痕,心下稍定,方才转出营盘,查看现场痕迹。

    ——却是热闹。

    五阳燎原、元无三式、锋留十转,剑痕灼痕,乱成一片。

    她很好奇自己不过离开几年,道羌之间发生何种矛盾,竟至于派出道真一脉那么多好手杀入天羌族?

    观此形势,若非她预留一手,只怕天羌人会被杀得连毛都不剩一根。

    原本留下后路可不是为了防道真啊。

    这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察觉暗处窥伺的目光,她冷然一笑。

    “朋友,不出来一见么?”

    葛仙川扭扭捏捏探出半个脑袋。纵使全身笼罩在黑袍中,他依然有几分不安。

    按照他的剧本,应该是游历归来的星河靖海看到族人惨亡怒发冲冠,然后他适时现身告知实情,引导其杀上道真报仇,但是眼下……没等到星河靖海,却等来了乌兰狄月。

    对于这位天羌族长老,葛仙川心底总有种莫名的发憷。

    不过既然乌兰狄月是天羌族不败传说,或许她的复仇更值得期待。

    于是他壮着胆子来到赋影然面前,故弄玄虚道:“阁下怎会来到这不祥之地?”

    “哦?吾不知吾族之地竟也变成不详了。”

    “嗯?”葛仙川假装惊讶了一下:“你是天羌族人?”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赋影然斜睨他一眼,爱理不理。这样的地点出现这样的人,必有鬼祟。

    “你有所不知,天羌族意图进犯中原,已被道门灭族。那一战,真是惨烈……”

    葛仙川声情并茂描述道羌血战的惨痛战果,话说一半,冷不防被人丢了一个大元宝在怀里。

    赋影然骑着白驼已离他十步远:“说书说得不错,这锭银赏你了。”

    葛仙川心下一愕,欲辨其去向,已是迟了一步,人很快不见踪影。

    想想乌兰狄月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他心中不安又开始浮动。

    赋影然才懒得与这种一身黑衣言行猥琐的妖咖磨叽时间,直接将他划入嫌疑范围,摆脱后方跟踪,以独门手法通知信风回到秘密据点会面。

    道羌大战一个月之后。

    灵犀指瑕从烟雨斜阳中踏出,故作轻松的表情很快被愁眉紧锁取代。

    “师兄本是道真佼佼者,如今失去双手,岂非沦为废人?哎……”

    心事重重之间,在转角处撞到障碍物。

    “嗯?”

    灵犀指瑕诧异地看着台阶下缩成一团一身破烂的瘦弱少年,斥道:“你是何人?在此做什么?!”

    少年抬起蜡黄瘦削的脸看了她一眼:“我找原无乡。”

    “找他何事?”

    “不知道,师尊要我来找他。”

    “你师尊又是何人?”

    “不知道,她说自己叫赋影然。”

    “啊——!”听闻久违的名号,灵犀指瑕一怔,烟雨斜阳的大门同时敞开。

    “师尊要你来找吾?”原无乡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

    少年打量他一番,方才起身拍拍衣衫上的尘土,递过一口精致的箱子:“师尊说将这个给你,要我今后跟着你。”

    灵犀指瑕代为接过,打开一看,又是一怔。

    箱中静静躺着一对机关臂。

    原无乡有幸见过银镖玄解,比这对机关臂精妙甚多;但遭逢剧变数日以来,这是他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

    心口忽然涌过一片热流,他温和地看着那瘦削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嘴一笑,灿烂得好像阳光:“我叫毂凤鸣。师兄,从今以后多多指教了。”

    跟随原无乡踏入烟雨斜阳,少年眼底漫过不易察觉的幽寒。

    他想起来之前与南修真道溟的彻夜长谈。

    “真相自己查找,复仇自己完成。用你的一切能为挖出那只躲躲藏藏的黑手。”

    “你就这么放心我?”

    “你自幼聪明,应该明白怎样做对天羌族的延续最好。”

    “残存的族人该如何?”

    “安然度日,静待一切浮出水面。”

    “要等多久?”

    “看你的效率。”

    ……

    少年眯了眯双眼——从今日起,信风回开始成为毂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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