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漫长。
昏黄的烛光沿着岩壁流动,凝神细听,隐约能捕捉到拾级而下的脚步声幽深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虚抱着她停下来,黑暗在此处戛然而止。
培养槽散发着微光,出现在眼前的,是天照院奈落暗中建立的实验室。改造过后的岩壁爬满奇异的金属纹路,如同置身于异星的船舰内部。
冷冻舱开启,白茫茫的寒气弥漫四散。
舱里躺着一具由不死之血维持的实验体,离了深低温保存状态,慢慢显出原本的模样。
还未仔细看清楚那名年轻女性的五官,忽然接触到冰冷的金属床,八重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拉住了虚的袖子。
“……一定要我换身体不可吗?”她扬起头。
虚垂眼看她,神情寡淡而薄凉。
“不然呢?” 他问,“你难道打算继续占着这脆弱的躯壳,还是说……”
他轻轻勾起嘴角,似嘲讽似胜券在握:“你不介意改变现在的身体接受不死之血?”
被戳中要害,八重明显沉默下来。
这个身体的正主还活着,一直栖居在意识深处沉睡,她也答应过对方完成心愿后会将身体归还,予对方自由。若是接受不死之血,正主就再回也无法到普通人的人生轨道上了。
“……要我换身体可以。”她轻声道,“但之后这个身体要怎么办?”
闻言,虚稍稍侧头,唇角笑意冰凉:“我不认为你现在有讨价还价的条件。就算要谈,那也是之后的事。”
八重看他半晌,安静地转过眼去:“好,我信你。”
适应一个新身体,就像适应一个新的模具。
她已经习惯这个浸入的过程,从原本的身体中抽离自己的存在,如同在黑暗中将水注满容器,八重闭眼倾身附下去——
活着的感觉总是沉重的。
肌肉的重量、骨骼的重量,存在的重量一起压下来,空间感倒转,八重睁开眼睛,她已躺在之前俯视的实验床上。
略微颤抖着抬起手臂,八重张开五指,女性纤细的手背上透着淡青色的血管,肤色白皙到有些惨淡。
她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一会儿,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
指腹按上左腕,有什么异物似乎埋在肌肤里,摸不到凸起也不影响行动,但就是莫名令人在意。
在她开口问之前,虚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过来:“那是芯片。”
八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什么芯片?”
虚转过头,实验室的培养槽散发着幽光,他弯了弯眼眸,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定位用的芯片。”
八重还在愣神,得到虚示意的奈落如同影子一般走上前来,打算着手处理躺在金属床上的另一幅躯体。
“……等等!”
不顾仍处于虚弱状态中的身体,八重下到实验室冰凉的地板上,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奈落。
“你们要做什么?”
那几名奈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虚慢悠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自然是放到冷冻舱里。”
天照院奈落埋藏着太多黑暗和秘辛,注定是只进不出的死地。旁人若是来了,便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如果这个选项你不满意,”虚眯了眯眼睛,“销毁也是另一种选择。”
八重转过头看着他,片刻,她松开手,任那几名奈落离去。
空旷的回声安静下来,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披着黑色羽织的男人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过来这里,八重。”
虚的语调缓慢低沉,像在念诵古老的祷词,猩红的瞳孔仿佛洇开血色,渗入深不见底的暗处。
冰冷的培养槽上映照出模糊的身影,有些培养槽是空的,有些灌满了培养液,幽幽地在黯淡的环境里散发着微光。
——天照院奈落在研究不死之血。
不需要往下继续想,只是停在这里,结论也足够令人背脊生寒。
八重往前迈开一步,脚掌试探性地落到冰凉如镜的地面上,踩实了。
还不能很好地维持身体平衡,如同在冰面上滑行,她小幅度地往前又挪了一步,探出手,将指尖放到了虚的手心里。
冰冷的指尖被男性的手掌拢住,忽然拉着往前一带,八重微微睁大眼睛,一个踉跄跌进对方怀中。
“自己走不了吗?”
被抱起来的时候,八重下意识地抬手圈住了虚的脖子,微凉的声音落入耳畔,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落到她颈侧的呼吸。
如果是平常,她一定会在这种时候吐槽一声:“也不看看这是怪谁。”
但八重发现,她现在已经有些搞不懂虚在想什么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打算利用她做什么。
明明没有需要演戏的对象,却像第一次在天道众面前展示研究成果时那样,亲手将她抱出实验室——不,比那个时候还演得用心。如果是毫不知情的旁观者,估计会以为她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培育出来,唯一成功的样本。
为什么?
她的可利用价值,应该在几年前将天道众引蛇出洞的时候就耗尽了才对。
不死之血起效很快,八重觉得自己的体力此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微微松开了圈着虚的双手。
……看过来了。
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八重装作没注意到又重新抱住了他的脖子。
……等等,为什么她会紧张。
八重微微蹙眉。
虽然不知道原因,虚对于她此时不能走不能蹦,只能乖乖靠着他的状态似乎很满意,移开视线时的神情稍微有了一点温度,但也只仅限于一点。
为什么?
古老幽深的山道里,唯有烛火哔剥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像晕开的墨迹,沿着石阶往地面的方向蔓延。
天照院奈落的楼阁古刹隐没在夜色里,几条长廊上点着灯,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亮着。
八重安静地由虚抱着,穿过那几条长廊,时间感厚重的藏经阁紧挨着书院,进了书院的大门,穿过几条回廊,数寄屋造的和室门上映出烛光,屋里空无一人,仿佛一直等着她的归来。
壁龛里的字画,摆在架子上的物件,桌上的茶壶,全部原封未动。
如果她有话要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八重张了张口,“我想和你谈谈。”
庭院中的山樱在夜色里盛开。
吹雪落地无声,融化也同样安静,灼灼燃烧的樱花在黑暗中从容逝去,碾入尘泥。
虚眯起眼眸,没有拒绝:“你想说什么?”
“在那之前,”八重抿了抿唇,“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江户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现任将军向天道众递交了辞任诏书。”
不用想也知道,天道众不会接受这个决定。
作为傀儡,德川茂茂还有对付一桥派的价值。在寻找到合适的代替棋子之前,这个将军的座位,德川茂茂就是不想坐,天道众也会把他按下去。
“这样啊。”八重垂眸思考片刻,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别的暂且不提,那个温柔的将军既然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就说明银时等人不会受到处罚。
她能感受到虚的不悦,但她打算去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有些事情藏着掖着,不如全部摊开了说。
不语半晌,八重微微开口:“……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斟酌着词句,她抬起眼帘:“我和人立了契约。”
“……”
“一旦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就会把身体还给原主,给予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我知道天照院奈落鲜少放人活着回去,目前将那个身体冷冻保存起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
她没能把话说完。
“你和人类立了契约。”虚的声音冷下去,变得压抑森寒。
和预期中的反应一致。
“和人类建立契约,有哪里不妥吗?”
“不妥?”虚反问她,“一次又一次接近那些丑陋扭曲的生物,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觉得,”八重顿了顿,“人类不是完全无可救药。”
虚看着她,眼中浮现出似讥讽的冷笑:“哦?所以你想变成人类,是吗。”
“和人类在一起待久了,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能够改变的错觉。”
似笑非笑,眉眼弯弯,他露出八重熟悉极了的笑容,特意以温柔的声音吐出淬毒的恶意:
“明明是个怪物。”
——披着人类外壳的的冒牌货。
“……你总是说这些伤人的话。”八重垂眸,“虽然我一点都不意外,但该受伤的时候,也还是会受伤的。”
五年前,她和前来暗杀自己的人说,她知道虚会利用自己,想看看自己会被伤害到何种程度。
虚想试探天道众,她便帮他。
他想引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势力,她也由他。
她甚至知道,哪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对方也一定会看都不看,直接随手丢到一边。
但她还是在被当做诱饵抛出去的前夕,努力将自己的感情传递出去了。
……会碎掉吗?
……会崩毁吗?
意外的是,当她将自己那颗被弃之不顾的心脏捡起来时,掸掸灰,擦一擦,却发现它还是那副模样。
还没彻底冷下去。
“是,我是个怪物。”八重握住自己的手,轻声笑道,“和你一样,是个怪物。”
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大概,今夜便能得出结论了。
“你也不是一样,有着想要成为人类的部分吗?”
不然的话,吉田松阳又算什么呢?
如同被人触到逆鳞,虚脸上那层假而空的笑意迅速淡去。
红眸微眯,他的表情冷漠至极,低沉下去的嗓音结着厚重的冰霜:“那个愚蠢的「我」——吉田松阳抱着对人类的向往而生,最后也是因人类的欲望而死。”
“没能战胜自己欲念的弟子,亲手将恩师拖回地狱。临死之际也仍挂念着学生的老师,最后被一手带大的学生斩下头颅。你和我说人类并非完全丑陋,并非完全扭曲?”
虚牵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你只是憧憬着自己从未得到,也不会得到的东西而已。”
“没有尝试过被火焚烧的痛苦,未曾日夜被囚禁在地牢中的你,口口声声向着人类,”没有停顿,他的声音冷漠又残酷,“这份憧憬,令人恶心。”
和室里静悄悄的,气氛落针可闻。
八重抬起手,像是要揪紧自己的衣襟那样,将手置于左胸口上。
“你觉得,爱这种东西很恶心,是吗?”
——就算是我,也没有摔碎多次还能重新恢复如初的心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八重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样。”
“五年前,被你当做棋子利用,死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疼。”
如果他真的不要她的这份感情,那就罢了吧。
她难道还能硬塞给他不成?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也无法干涉,但如果你只是想继续利用我的话,你不如让我走。”
“……算我拜托你。”
「由我来爱你就可以了。」
但如果对方觉得这份爱很恶心呢?恶心到令人憎恶呢?
“我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交易了。”
她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
「你之前的做法令我很受伤,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做?」
本来是想这么好好把话说开的。
八重垂下眼帘:“说实在的,已经到了有些讨厌的地步了。”
不想吵架。
既然没有好聚,那就至少争取好散吧。
“我……”
忽然被按倒在榻榻米上,视野颠转,八重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闷哼,大片的阴影落下来,虚的瞳孔暗红得有些吓人,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断收紧,被他掐着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青色。
“你从人类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虚的口气寒凉似刀,阴沉的表情喜怒难测。
“满口谎言,口蜜腹剑,整天将好听的话挂在嘴边,但转身就会毫不犹豫地背叛盟友和至亲。”
八重扬起脸,尽管痛得有些颤抖,但声音还是很冷静:“放手。”
“人类是何其虚伪的生物,”虚毫不费力地压住她的反抗,冰冷的表情高高在上,却又似是在拼命抑着什么,“内里丑陋不堪,却拼命地用甜言蜜语堆起假象,只为自己博取利益。”
被按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八重侧头闭了闭眼。
“请立刻放手。”她的声音很轻:
“我讨厌现在这种局面。”
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忽然收紧,八重脸色发白,却还是继续道:“我真的不想讨厌……唔。”
最后的「你」字被迫咽回唇齿间,虚压着她吻上来,冰冷又强硬,不留一丝容人反应的空隙。
大脑一片空白,牙关被人撬开,唇舌被缠住攫取,按着她后颈的手迫使她扬起头颅,像被野兽咬住的鹿那样,她明明想拼命寻找氧气,结果却只是方便了对方予所予求,将她的喘息和微弱的呜咽都吞吃入腹。
呼吸交缠,这个吻和温柔无关,只是毫不留情的掠夺。等虚终于放开她,八重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在榻榻米上瘫软成一团,她扶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呼吸。
“说谎。”
虚抬手拨开她散落的黑发,手指落到她颈侧的动脉上,言语似乎轻柔,声音却透着矛盾而压抑的阴冷:
“和人类一样口口声声说着爱,但转身离开的时候比谁都果决。”
虚漠然垂眼,猩红的瞳孔晦涩而深沉:
“我已经厌倦了人类口中的谎言,也最憎恶虚假的承诺。”
……
「你说了会爱我的。」
八重忽然安静下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她转过头,表情怔怔:“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对我用了爱这个字眼。」
——衣衫褴褛的少年藏在阴影里,像是重复听到过多次的话语一样,神色漠然地开口:
“我是死不掉的怪物。”
八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浅色的长发从披着羽织的肩头滑下,落在她颈间,她触到虚的脸颊,动作很轻地抚上他清冷的眉眼。
“……我以为,你并不会想要。”
对于人类之间温存的感情,对于爱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也不屑一顾。
——“明明是个怪物。”
阴冷俊美的男人和最初的那个少年重合。
——“你也不是人类。”
八重撑起身子,捧着虚的脸颊,柔软地在他的唇角边试探性地亲了一下。
“像这样,你不厌恶吗?”她认真地抬起眼眸看着他。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也仍会怀有渴求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极了,那双猩红的眼眸深处似是泛起了波澜,但很快又被压了回去。
“就只有这样?”虚勾了下嘴角,眼神晦涩。
接着,他握住她的手腕,偏头吻了上来。
世界的时间静止了。
樱花不再盛开也不再凋谢,生命和死亡一同凝固。
那是什么都没有的,令人分不清炽热和冰冷的纯白。
视线恍惚,身体隐约变得奇怪,八重彻底软下去倒在榻榻米上。手指无意识地攀上宽阔的背脊,插丨进浅色的长发,她攥紧黑色的羽织又松开,随着虚的索取颤栗喘息,嗓音不觉变得湿润甜腻。
“……等……等一下……”
已经无法思考,身体的温度滚烫,理性仿佛都融化了离自己而去。
“……我讨厌人类的谎言。”意识朦胧间,八重听见虚的声音,低沉暗哑,杀意缠绵入骨。
所以她必须爱他。
理智到冷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虚轻声对她说:
“你不可以对我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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