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虚妄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一艘船舰正在行驶。

    瑰丽诡谲的星云交缠绽放,像错综复杂的神经末梢,又似人类放大的瞳孔,从正中间望进去,深不见底的黑渊仿佛直抵时间尽头。

    虚立在巨大的落地舷窗前,跨越几十万光年的行程单调而枯燥,再怎么璀璨的星河,日复一日地看着也会变得平庸而无奇。

    冰冷的舷窗上映出他自己的脸:猩红的瞳孔,似笑非笑的嘴角。

    他熟悉这副表情。透过水面模糊的倒影、黯淡光线中的铜镜,透过其他「自己」的视线,他看着这张脸露出这种神情已经看了近千年。

    只是一张皮囊罢了。

    裹在一个空虚的躯壳上。

    千百年来,他就是被锁在这般无聊的存在里。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虚注视着舷窗外的星云,那名奈落单膝触地,不带表情地禀报:

    “天道众那边传来了通讯的请求。”

    阴影匍匐在脚下,虚没有转过身。他舒展眉目,心情似是变愉快了那么一点,低沉的声音随着嘴角微微扬起:

    “切掉。”

    跪在他身后的奈落沉默了一会儿:“那位大人的情况很糟糕。”

    言下之意,便是担心对方被逼急了会做出难以预测的举动。

    “哦?”虚漫不经心道,“具体有多糟糕?”

    “那位大人的身体已有腐烂的迹象,据说左手快要不能使用了。”回答他的声音僵直平板。

    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刀柄,虚眯起红眸。

    “那岂不是正好。”

    他的声音醇厚优雅,无形中带着压迫,面具后的微笑透着令人骨隙生寒的恶意。

    “一条手臂而已,和自己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那些老家伙自然心里明白。”

    ……

    回到地球正是初春的时节。

    古老的森林从漫长的冬季中苏醒,厚厚的青苔铺满岩石,藤蔓密密地缠在树上,结出细碎的花。

    天照院奈落和虚离开前没有变化。

    胧还是那副寡淡的神情,面对杀死自己恩师的恶魔,姿态恭敬虔诚,像供奉神祗的信徒。

    自认为已经看厌了这种生物,就算是虚也不得不承认,人类有时候确实奇怪。

    如果愤怒憎恨、哀鸣悲泣倒也罢了,对方沉如死水般的表现着实无趣。

    就算拿松阳去激他,将血淋淋的疤一次次撕下来,那隐忍到自我漠视的表情也不会出现裂痕。

    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的男人,像焖燃的余烬透不出光,悄无声息地怀揣着滚烫焦灼的温度,从内部将自身一点点燃烧至灰。

    虚俯视着胧,眼里带了几分玩味。男人一动不动地单膝跪在原地,脸色较之前似乎又苍白病态了几分,静默地等他开口。

    如果松阳在这里,见到弟子如今的模样,不知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胜利的人,是他。

    “幕府最近情况如何?”

    “一桥派愈发野心勃勃,定定公不打算忍耐,想必这几日便会有所动作。”

    胧答得一板一眼。

    松阳败了,他才是胜者。

    虚迈开步子,从垂首敛目的男人身边走过。

    “……其他消息呢?”

    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不悦从心底涌出,一时间盖住了那些深处躁动挣扎的情绪。

    胧的迟疑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如果不是虚特意等着,估计都不会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

    “还没有。”

    胧低下声音:“高杉晋助一直在转移奈落的视线。”

    撒谎。

    但也不尽都是谎言。

    任高杉转移奈落视线的男人垂着颈项,如果他现在一刀劈下去,鲜血溅出来时,那沉冷寡淡的眉眼估计也不会改变分毫。

    想到这里,虚便失了兴致。

    “退下去吧。”

    ……

    叮铃——

    廊檐下的风铃转了一圈。

    盛夏的蝉噪喧嚣起来,沿着热浪滚滚绵延。

    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坐在桌前,仿佛感受不到空气里的闷热,沉默地阅着手中的经卷。

    虚知道自己在哪里。

    回忆中的天正十七年(1588),战国末尾,天照院奈落六代目任职的时期。

    ——“你不闷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眸色猩红的男人恍若未闻,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真的,你不觉得各种意义上的闷吗?不无聊吗?坐在这里不觉得热吗?”

    没有影子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窗边,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显得古老的服饰垂落散开,轻软的披纱像云雾,洁白恍如牵上祭坛的羔羊。

    叽叽喳喳半晌,似是暂时自言自语够了,八重微微侧头,转而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

    感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离去,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抬起眼帘。

    虚冷眼看着梦中过去的那个自己,就像他五百年间一直栖居在意识深处,漠然地注视着「自己」诞生毁灭的轮回。

    看着天空发呆的八重忽然回过头,兴致勃勃地开口建议:“那个什么寺的住持不是给你寄了邀请函吗?听说那里的庭院风景不错,你现在正巧很闲,我们不如去逛逛?”

    金红的鲤鱼跃入水池,涟漪破碎,漾开圈圈波纹。

    梦境中的画面转换不过眨眼间,「虚」垂下眼帘,看着煮沸的清水流入粗瓷茶杯,冲开杯底积淀的茶粉。

    “真意外,”垂下的竹帘遮去了骄阳,面貌年轻的寺院住持弯起笑意,嗓音温和舒缓,“我还以为您不会接受鄙寺的邀请呢。”

    言闭,他微微抬手,向桑染色的粗瓷茶杯示意:“茶艺粗陋,让您见笑了。”

    八咫鸟的面具遮去了大半表情,「虚」的声音低沉冷淡:“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寺院住持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

    夏日晴好,粼粼波光在长廊边摇曳生姿,木地板透着水汽的清凉。

    “关白大人①这几年四处征讨各国,不断吞并扩张领地,前不久又颁布了刀狩令,进一步巩固政权。待局势稳定,天下太平,您可思考过自己的退路?”

    「虚」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猩红幽深的瞳孔看不出悲喜。

    “时代会改变,但人类的欲望不会。”

    贪婪、自私、残忍、傲慢,不管是哪一个时代的人类,从出生起便背负着这些丑陋的原罪。

    “如同战争是人类欲望的载体,天照院奈落也不会消失。”

    他抬起眼帘,道:“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会停止,因此就算天照院奈落消失了,性质相同的组织也会继续存在。”

    “人类,是没有办法抹消自己的本性的。”

    梆的一声,庭院中传来惊鹿的清响。

    注满水的竹管倾倒下来,敲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白石上。

    面貌年轻的主持抬起眼帘,脸上不复温和的笑意,表情在竹帘投下的阴影中变得晦涩起来。

    “那,您呢?”

    夏风拂来,廊上的竹帘被风吹起,对面的人意有所指地朝庭院中瞥去,视线掠过空无一人的朱桥。

    “您的欲望是什么?”

    粗糙的杯沿被茶水的热气蒸得湿漉漉的,「虚」停止动作,指尖留在茶杯特意弄出的小缺口上。

    “实不相瞒,我从很久以前起便能看到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寺院住持再次露出微笑,笑容谨慎,压藏着那么一丝自信,“您的身边,似乎一直跟着什么存在。”

    午后的时间过得很慢。

    金红的鲤鱼在绿藻间游曳,偶尔啵的一声溅起少许水花。

    待对方的笑容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僵硬,「虚」才重新开口:“是吗。”

    周围的温度似乎低了那么一点,但又仿佛只是短暂的错觉。

    「虚」放下手中的茶杯,能轻易拧断人头颅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难以想象溅满鲜血的模样。

    “你继续说。”

    天正十八年(1589),北条氏谋反。

    时任朝廷关白一职的丰臣吉秀率二十万大军,讨伐北条氏。

    七月,北条氏全线溃败。

    北条父子切腹自尽,家臣被流放荒岛。

    五念寺的主持正淮因参与谋反,同门下弟子被斩首于京都鸭川河畔。

    出于不知名原因,五念寺没有被下令焚毁。丰臣吉秀将当初告密的僧侣提为新任主持,五念寺改名为正兴寺。

    ——“真意外。”

    八重趴在桥栏上,望着不知世事变迁依然在水中悠哉游曳的金鱼。

    “我还以为这次你也会和以前一样,不选择站队。那些拉拢你的人,置之不理就是了。”

    天气晴好,京都鸭川河畔的血迹早已被洗净。

    寺中的庭院风景如初,白石拱桥,只是来往于佛殿之间的僧人换了一批。

    她天天烦他,虚这次借刀杀人将谋反一事捅出去时,她自然也在场,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忽然开始积极蹚浑水了。

    水面如镜,没有映出她的倒影。

    八重托着下巴,忽然转过头:“你有带鱼食吗?”

    她还没说完接下来的一句“帮我喂个金鱼呗?”,穿得一身漆黑的男人已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我拒绝。”

    八重:“……小气。小肚鸡肠。铁公鸡。铁乌鸦。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还没胡言乱语完,她自己先笑出了声,摇摇头,又继续趴在桥栏上看起金鱼来。

    片刻,「虚」转回目光。

    “你似乎对人类很感兴趣,不断模仿人类的行为。”

    八重的声音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因为好玩啊。”

    “你想被看见吗?”「虚」低声道,“被人类。”

    身影顿了顿,八重回过头:“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真。”

    虚看着过去的「自己」冷冷如是道。

    天真。

    他知道那个「虚」当时想的是什么。

    如果人类发现了你的存在,他们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掌控你、折磨你,将你烧成焦灰,血淋淋地切碎,挖出你的眼球,关到暗无天日的监牢里。

    让你在漫长的黑暗中自己折磨自己,像失心疯的野兽吞噬撕咬自己的血肉,自己扼杀自己的意识和情感。

    被名为自我的牢笼折磨到发疯,疯了也不能死。

    最后只能切碎自己,将无尽的痛苦分摊到每一个存在的碎片上,麻木地煎熬下去。

    被人类发现,你只会遭到生不如死的折磨。

    就像他们对「我」做的一样。

    ……就像他们对「我们」做的一样。

    ……

    早春的山樱在夜色中漫漫绽放。

    廊下的青铜灯微微亮着,勾勒出枝头粉霞般的花瓣。

    不想再回到无聊的梦境中去,虚立在廊檐下,神色难辨地注视着每年都会重复盛开的花枝。

    ——“小怪物,你见过神楽舞吗?”

    熊野的山间雾气弥漫,薄金色的阳光从千年前的树梢间渗透下来。

    樱花似吹雪不断飘落,那个身影微扬手腕作出执扇的模样,另一只手挽起垂下的长袖,缓慢悠然地在花树下转了一圈。

    ——“像这样,慢吞吞的其实很好学。”

    啪的一下收起并不存在的扇子,那个身影笑着凑过来,柔软的嘴唇抿得弯弯的。

    ……

    想要。

    没有风,夜樱仿佛静止在时间的光影里。

    胸口深处的情绪再次躁动起来,但是和曾经被人类剖开心脏的经历相比,这点隐痛微不足道。

    虚冷眼旁观着这些多余的情绪。

    那是存在于他体内的东西,但不是他的。

    那接近饥饿的渴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被他杀死的无数「自己」,残存的影响如今依然在苦苦挣扎,在毫无意义地向他诉求:

    ——想要。

    但他早已习惯保持局外人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俯视别人,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那些不可掌控的情绪,于他而言不过道路上的绊脚石,碍眼而无趣。

    龙脉的钥匙即将到手,备用的棋子已经没有追回来的必要。

    所以胧的谎言,他不追究。

    “大人。”

    身后多出一个影子,虚微微转头,一名奈落跪在长廊的阴影深处,面貌模糊地静止在原地。

    “江户城传来消息,白夜叉等不明人士潜入将军府意图谋反,十三代目已前去镇压。”

    沉寂的心脏古怪地跳动起来,虚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压了几次,没能把这感觉压下去。

    他的表情愈发冰冷起来,猩红的眼眸阴沉沉的。

    沉默许久,虚转过身。

    “……准备船舰。”

    他的声音很低,面具后神情森冷。

    “去江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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