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的房屋是传统的木质建筑,燃起的火势很快连绵成海,人群被集体疏散。
飞舞的火光袭向夜空,空幽幽的圆月嵌在黑暗里,唯有木柴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噼啪崩裂。
最后一名浪人趴在地上垂死挣扎,高杉踩住他的背脊,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大滩大滩的暗红色漫出来,那个人不动了。
片刻后,高杉微一转腕,振落刀上湿润温热的血珠。
“……如你所见,”随着窸窣的摩擦声,他不紧不慢地将刀收回鞘中,“你想找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逆着背后熊熊火光,高杉转过头,嘴角勾着薄凉的弧度,碧眸幽深似夜中的孤狼。
“你想找的高杉晋助,早就不在了。”
跨过一地尸体,左眼绑着绷带的男人闲庭信步向她走来。
“真遗憾啊,如果你是抱着这种念头才从三途川游回来……”声音一顿,他淡淡地嗤笑道,“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高杉盯着八重脸上的神色变化。
她先是眨了一下眼睛,表情露出几分茫然,似诧异又似不解,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有些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
……也是。
对于高杉晋助的印象,对方的记忆估计还停留在松下私塾的时期。
对方记挂的,是那个高傲又倔强,桀骜又张扬,嘴巴毒脾气坏,但会和老师同窗一起大笑,扛起竹刀神采飞扬地向银时下战书的少年。
……
不再是少年的男人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去注意八重的反应,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被人拉住了袖子。
那力道很轻,但拉住之后就没有放手的意思。
高杉微微侧身。
八重抬起手,往她的脸颊上指了指,朝他比了个口型:
……沾到血了。
碧眸微眯,高杉未有所动作,八重很自然地伸出手,指腹在他的颊侧一抹,将血污擦去。
属于生者的皮肤温热,碰到脸颊的手指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暖意。
收回手,八重看向地上的尸体,问他:
不需要处理一下吗?
她指指尸体,又指向旁边燃烧的建筑物,极尽诚恳地建议:
我可以帮你把尸体拖过去烧掉。免费的火葬服务。
“……”
在八重有所动作之前,高杉伸手将她抓了回来。
“不必了。”他看她一眼,仿佛重新将她认识了一遍一般,淡淡地别开视线,“这种小事其他人会处理。”
……其他人?
被高杉抓着手腕带离现场,八重剩下的一只手全用来提和服碍事的裙摆,踢踢踏踏跟上成年男性的步伐。
“你很快就知道了。”
高杉稍微走慢了点,他回头看了一眼八重拖到地上的和服。
游廓的女人都是笼里的金丝雀,衣服层层叠叠,越繁复精致越好。
先前拉着他健步如飞地逃窜,现在一旦回过神了,八重就有点跟不上了。
麻烦地啧了一声,高杉回过身,扶着刀鞘拔出刀来。
……咿等……等一下!
刺啦一声,寒光划过,八重震惊地看着和服下沿多余的碎布落到地上。
“走了。”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高杉收刀回鞘,拉过她的手腕就走。
“……看来,在下来晚了。”
前来善后的河上万齐庆幸他戴着墨镜,他身后的鬼兵队队员,表情管理就没那么好了。
双手插在长风衣的兜里,一贯走神秘文青路线的万齐平静颔首:“敌人已经被晋助解决了。”
“不,还有一些麻烦的工作得交给你去完成。”
高杉哼了一声。
没有错过万齐称呼的那一声“晋助”,八重一下子抬起头,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看着他:
……你们是朋友吗?
从未被人以如此热烈的目光注视过,河上万齐沉默片刻,轻咳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高杉打断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
被高杉半抱半拖走之前,八重都一直在拼命朝他比口型。
——你是晋助的朋友吗?
那期待的表情,简直就像在说高杉晋助这人没朋友一样。
意识到这点后,河上万齐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
……家长?
这是担心孩子社交的家长?
他有种奇怪的错觉,如果不是被高杉拦着,对方估计会想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邀请他喝个下午茶谈谈心。还是全程保持慈祥长辈脸的那种谈心。
“河上前辈?”部下的呼唤使万齐回过神来。
“……没什么。”他平静道。
忘记问对方的名字了,这可真是失礼。
不过,以后会见到对方的机会,肯定不止这一次。
……
鬼兵队的船只停泊在港口。
抛锚之后,巨大的屋型船驶离港湾,在夜色的掩护下像幽灵一样飘向漆黑无垠的大海。
尸体不会晕船,八重靠在舷窗边,望着云层间若隐若现的月亮。
作为鬼兵队里唯一的女性,名字叫又子的少女给她送来了换穿的衣物。
解开游女繁复的发髻,将叮叮当当的簪子发梳全部拿下来,唯有脸上的妆容,八重没有动。
人死之后尸体会开始腐烂,虽然才咽气没多久,这个身体的四肢关节已经变得僵硬。
就算不对着铜镜,她也知道这张脸卸下妆容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她不介意缺胳膊少腿地在虚面前活蹦乱跳。
她见过他死而复生时肌肉骨骼重新生长的模样,他也见过已经腐烂的尸体行动起来时怪异的姿态。
但高杉不同。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直在松下村塾的学生面前保持人类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
“你现在不能讲话,对吧。”
倚在舱门边,高杉从怀里掏出烟管,漫不经心地点燃烟丝,凑到嘴边抽了一口。
八重坐到桌边,桌上摆着高杉命人拿过来的笔墨纸砚。
她在纸上写好回复,然后将纸提起来,非常严肃地摆给高杉看: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高杉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看来是了。”
他坐到桌对面,咬着烟嘴不语片刻,忽然开口道:
“这个状态,你能保持多久?”
八重拿起纸: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高杉:“……我在问你话。”
八重继续拿起纸:
——我也在问你话。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不知道。”高杉冷冷道。
他说是的是实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依赖烟草辛辣呛人的味道……那段时光过于黑暗浑噩,他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想去记。
捻着和纸的手指微微放低,八重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无声地垂下眼睫。
灰白的烟雾似昙花飘散,高杉支着手,凑到嘴边的烟管停在那里。
片刻后,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烟,重复先前的问题:
“你能保持这个状态多久?”
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八重写下一行字: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这么基础的问题,却现在才被摆到明面上。
高杉眯了眯右眼:“八重。”
那许久未曾出口的名字落在他自己耳中,听起来就像别人说出的一样。
对面的人沉默下来。
半晌,八重轻叹一声,再次在纸上写下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能认出她。
……简直就像,对方一直都在期待着过去的人能起死回生一样。
要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会瞬间就猜到她是谁呢。
那与其说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不如说对方这些年一直压藏在心中的偏执幻想,那一瞬间在现实找到了落脚之地。
已经猜到了高杉接下来想问什么,八重安静片刻,慢慢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
——我的情况是特殊的,能保持多久,看这具身体的腐烂速度。
海上的月色被黑云遮去,世界落入阴影的辖域。
高杉衔着烟,望着舷窗外黑暗的景色,漫不经心的嗓音微微沙哑:
“……是吗。”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加了不必要的一句:
“我知道了。”
高杉站起身,走到舱门边。
“……已经很晚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等一下!
八重忽然起身,僵硬的身体跟不上焦急的意志,被桌角绊了一跤,一个踉跄跌到门边,亏高杉眼疾手快弯下腰来托住了她。
扒着高杉的手臂,八重愣怔片刻抬起头来,在短短几秒间想好了说辞。
——如果我有事找你,你会在哪?
“……”高杉垂下眼帘,遮去碧眸里的神色。
“我会在房间里。”
一顿,他低声道:“腐烂的问题,我会想办法。”
……不,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扒着高杉的手臂重新站起来,八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晚安?
高杉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
“晚安。”他说。
他已经许久没有和人道过晚安了。
转过身的刹那,那点轻微的笑意褪了下去,消隐无踪。
……
又是熟悉的梦魇。
荒凉的战场,铅灰的云海,染血的白袍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他看着那身影走上千百次相同的道路,走到他过去人生的终焉,往后所有梦魇的起点。
视野低平,天空倾斜,他被奈落缚着,被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罪孽绑着,狼狈绝望之极地匍匐在地,像被人剖心挖肺的野兽一样哀哀哭嚎。
……求你了。
求你了——银时。
那不肯放过他的画面再次重现。
寒冷的刀光一闪,浅色长发的头颅飞落,破碎的世界寂然无声。
左眼剧痛,被鲜血染红的视野里,银时颓然垂下握刀的手,嘴角依然弯着可笑的弧度。
他从未见过的眼泪,从那张脸上落了下来。
……
为什么,他还活着。
已经见过地狱的人,将地狱带给别人的人,为什么还会活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晋助。
冰冰凉凉的触感。
——晋助!
身体一颤,高杉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床边点着灯。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微微侧头,舷窗被人合上了,将黑暗的风雨阻隔在外。
夜色漆黑,海面无垠,瓢泼的雨水没有形态只有声音。
室内昏暗的光线很柔和,八重坐在他床边,冰冰凉凉的手掌心贴在他额头上。
见他看了过来,八重收回手,无声地朝他比出口型:
……我还以为你发烧了。
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的人,看起来就跟高烧不退一样。
颤抖、出汗、面色惨白,痛苦得整个人都皱了起来。
在高杉说“出去”之前,八重先低下了头:
——对不起,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进来了。
然后又很快坐直了。
——既然都已经道歉了,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高杉:“……”
和以前一样的强盗逻辑。
——尸体是不需要睡觉的。一个人醒着的话,稍微有点寂寞呢。
八重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这种时候,如果有故事书就好了。
她伸出手,隔着被子很轻地拍着他的手背。
好像他还是私塾时期的小孩子一样,幼稚又可笑地拍着他的手背。
……快快睡着呀。
八重无声地拍着数,好像在唱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刚刚摆脱一场噩梦,高杉发现自己很累了。
懒得去管八重那些幼稚的行径,他阖上眼皮,倦意像潮水一样涨了上来。
黑暗的窗外雨声不歇,点起的烛光静静散发着光辉。
八重很轻很慢地拍着数,见高杉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便渐渐停下了动作。
——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当时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因为时隔多年,跨越生死,对方再次见到她这个本该死去多年的人,见到违背世间常理能自主行动的尸体,第一反应不是惊异,也不是畏惧,而是问她:
——已经变成这样的我,你还会靠近吗。
……
如你所见,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认识的高杉晋助已经死了。
雨水盖过黑暗中大海的声音,八重抬起手,很轻地拂去落在高杉左眼睑上的碎发。
……蠢货。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八重开心又难过地弯了弯嘴角。
这不是……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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