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总有一种梦境般的质感。
簌簌的白色填满视野,仰头向天空望去,晦暗的云海层层叠叠,间隙里不断飘落着雪花。
八重看到那个身影立在崖边,穿着粗麻的黑色和服,单手拎着太刀,静止不动如同冰冷的石像。
时值观应之乱,室町幕府爆发内战。
叛乱军的队伍静谧无声地穿过原野,白茫茫的平原上,唯有风声掠过枪戟旌旗的呼啸。
冒着风雪行军的队伍越过毫无遮挡的平原,进入山谷时抬头看见立在山崖边的黑色身影。
乌鸦的面具遮去容颜,猩红的眼眸像幽深无光的枯井,那个身影略略垂首,浅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森冷的视线往军中一扫,锁定头戴折乌帽的武将。
天照院奈落刚刚成立不久,组织里当时只有一人,听命于室町幕府的朝廷便只派了那一人,拿叛乱军试刀。
噬骨的寒意窜上脊梁,叛军党首足利直义麾下的兵卒纷纷拔刀出鞘。
薄凉的嘴角微微一勾,在全军的注视下,立在崖边的人影微一俯身,坠落下来。
“放箭——!!”
长箭纷纷呼啸离弦,像鸟一样从空中坠下的身影不闪不避,任尖锐的箭头穿刺肩膀腹部,忽然抬手拔刀。
雪亮的刀光一晃,跨坐马上的武将仰起脸,袭击者的身影像死亡的阴影映入瞳孔。
冰冷的刀刃穿过那人温热的喉管从后面冒出。虚握着刀柄从空中落地,将武将的尸体拽下战马,刀尖一划,从喉口剖至胸膛,挑出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
簌簌的飞雪不断飘落,惊恐的惨叫此起彼伏,身着单薄和服的青年像野兽凶狠地掠入敌阵,用再生的手臂撕开猎物的喉咙,断裂的刀刃割下敌人的脑袋。
长丨枪遽然扫来,青年踩着尸体跃入半空,一个翻身,拔刀斩向跨坐马上的身影。
“你这……你这怪物!!”
歪斜的尸体从马背上栽倒,黑色的身影握着滴血的长刀立在马上。
风中传来破空的呼啸,他稍一侧头,箭头擦着额角刺过,细长的血丝很快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猩红的眼珠转向射箭的兵卒,虚勾起嘴角,神情似笑非笑,眼底一片死寂。
雪依然在下。
茫茫的白色落入山谷,盖过散落的尸体,阖上死者的双眼。
掩埋所有惨烈的嚎叫和余温尚热的血液。
曾任人宰割的怪物在人类的军队中大肆杀戮,仿佛寻找着什么一般,血淋淋地挖开敌人的胸膛。
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也不在那里。
抛开刀,虚伸手穿过最后一名生者的胸口。
温热的血液溅了满脸,手臂上残留着人类的体温,他抽出手,露着血洞的身躯倒下去,发出无足轻重的闷响。
……太弱。
太弱了。
曾杀死他无数次,将他折磨囚禁无数次的生物,居然是如此弱小的东西。
无法原谅。
将他穿刺焚烧割裂,挖出眼球埋入地底,一遍遍杀死又一遍遍折磨的生物——到头来居然如此卑微不堪,比地上的蝼蚁还要脆弱渺小。
软弱到令人发笑。弱小到让人憎恨。
——曾经困住他的,原来是如此不堪的东西。
八重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仰起满是血迹的脸,嘴巴微张似是要笑,眼神却是空的,深陷其中的黑暗望不见底。
半晌,虚收回视线,扬起手臂一刀斩下叛军主将的头颅。
“……如果有布的话,最好还是用布包一包比较好。”
荒芜的原野安静极了,只有雪花不断从空中飘落。
天照院奈落的初代目将那个头颅提起来,也不擦一擦肮脏的血污,拎着交差用的头颅就走。
“……”
她看了一眼那颗死相凄惨的头,和浑浊充血的眼珠对上视线,已经可以想象出朝廷方面的抱怨。
一般来说,首级这种东西是放到木桶里交上去的,再不济的话拿布包裹一下也成。
“诶,你至少把脸上的血擦一擦啊。”
像这样的对话,至少得重复十几次对方才会看她一眼。
八重跟上虚的身影。不止是朝廷赐予的面具,他的眼角眉梢溅满了鲜血,看起来宛若食人的恶鬼。
“脸上黏糊糊的你不难受吗?”
“……”
“不难受吗?还是说你喜欢这种有东西黏在脸上的感觉?噫,原来你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吗?”
反正不会被刀剑砍到,八重在虚的身边转来转去,凑上前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严肃地冒出一句:
“你的头发又长了。”
“……你很吵。”
长久被人类社会排斥在外,如今「怪物」获得了在阴影里存在的许可,周围依然没有人原意教虚在人类社会立足的习俗和规矩。
就像豢养牲畜,朝廷给他住处衣服和食物,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弃置一边。
以其他人格为衡量标准,初代的虚也极难相处。他每日的活动除了杀戮便只剩下杀戮。
单纯为向人类报复而展开行动。
雪色苍茫的平原上卷起一阵寒风,粗麻的黑色和服在先前的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露出以肉眼可见速度愈合的枪伤箭伤。
“你等一下。”猩红的眼瞳移了过来,八重转身朝山谷的方向跑去。
她随便捡了一个尸体附上去,在周围的尸堆里摸索一阵,找到还算完好的布料,扒下来拎在手里,沿原路折返。
回到漫漫洒洒飘着飞雪的平野上,八重发现那个黑色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舒了口气,她将手里的布料抖开,披到对方身上裹起来。
她没有体会过冻僵的感受,但就以她观察人类观察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太高或太低的温度都会成为致死的因素。
冻烂的身体就算能复生,总归不好受。
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不在乎身体烂不烂的问题,八重抬起眼帘,和猩红的眼眸对上视线。
……初次相遇,昏黄的夕阳斜斜地从树梢落下来,那个瘦小的身影看着她,红色的眼睛里除了茫然便只剩下茫然,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人厌恶,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一遍遍死亡之后睁眼又会回到这个拒绝自己的世间。
小小的少年缩在阴影里,被折磨到木然的眼神望过来时,似是在向她无声发问:
……我是怪物吗。
就因为我是「怪物」吗。
脸上溅满鲜血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猩红的瞳孔里倒映出来的,是面色发青的僵冷尸体。
怔了怔,八重回过神来,移开视线:“……要不,我给你再加一层?”只披一件果然还是不够。
闻言,虚转身就走。
扔下那具尸体,八重跟上去。
雪似乎小了一点,茫茫的平野不见人烟。她跟在那个人身边,有时候特意走快一点在前方等他,有时候刻意放慢脚步,之后再一口气追上去。
从天际飘落的雪花变成盛夏喧嚣的细雨,落在斗笠上的樱花逐渐染成深秋的红枫。
世界的时间从身边流逝而去,四季的色彩更迭变迁。
白骨归为黄土,枯朽的腐木中又再次生出新芽,身边的万物不断轮回,生命的循环周而复始。
室町幕府亡了,战乱再次四起。
本能寺的大火烧红了夜空,关东平原上的狼烟滚滚升起。
战鼓螺号的喧嚣散去,德川在江户建立幕府,秩序再次回到世间,又是长达百余年的和平。
有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远,像无法触及的一场梦。
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目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忽然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
以前的人不会使用爱这个词。
那些无法以言语为容器盛载的感情,在和歌中被交托给四季的景色,赋予分离又汇合的河流,独自盛放无人欣赏的樱花,天际的雷鸣和夏夜的枯蝉。
她的心脏没有被挖出来过。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心脏这种东西。
但她心口的部位会疼。
——“扮演人类的游戏,你玩得太久了。”
雪花在林间静静飘落,时间回归现实,虚沉默良久,很轻地笑了一声。
“连这种软弱的感情都学会了。”
冰凉的雪片擦过脸颊,八重眨了一下眼睛,仰头看他。
“你的心脏会疼吗?”
“没有被刺穿撕裂的时候,你这里——”她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心口。
“会觉得痛吗?”
……
我会。
垂下眼帘,八重无奈地笑了笑。
“看着你的时候,我会。”
“这里会很疼。”
看到被世界拒绝的你,憎恨人类却又渴求人类的你,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却又被遗落在时间之外,永远都孤身一人的你,我会觉得很疼。
为什么会疼呢。为什么看着你便会觉得疼呢。
我明明没有心脏这种东西。
“……你肯定无法理解对不对?”
顿了顿,八重放轻声音。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理解。”
但心中这快要满溢出来的东西,如果一定要从人类的词汇中拣选一个字眼形容的话——
可能是「爱」。
“……哦?这倒是有趣。”虚垂下眼帘,猩红的眼目微敛,似是注视着自己体内的深处。
他慢慢露出冰冷的微笑:“这个身体的血肉在隐隐作疼呢。”
“你要不要再说说看?”红眸一弯,虚做出邀请,手中的动作却像是要把那不安分的部位生生挖出来。
“听见你说的话,某人似乎高兴得不得了。”
——吉田松阳不会再出现了。
……不再出现和已经死亡,是两码事。
一直都是两码事。
面上带着冰凉的微笑,虚单手抓着这个身体的左胸口,看似笑意弯弯的眉眼落着深重的阴影,仿佛真的想将自己胸腔内碍事跳动的心脏掏出来。
一怔,八重上前一步——
“大人。”
林子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前来传讯的奈落单膝跪在雪地里,深深低着头颅。
开口时已恢复波澜不惊的冷漠,虚放下手。
“直说。”
没有错过虚声音里一闪即逝的森冷杀意,那个奈落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禀:
“是天道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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