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雪化得晚。
融雪天比下雪天更冷,湿漉漉的空气里积蓄着寒意,雾蓝的黎明映在窗纸上,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将羽织披到肩头,八重摸出火折子,点起灯,暖橘色的光芒勾勒出古老的圆窗和壁龛。
数寄屋造的和室有两百年的历史,位于书院的东南角,是天照院奈落最后一次扩建时期的产物。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这个和室里住上好几年。来都来了,自然要住得舒适。
关于增添家具的建议书她已经在着手书写,虽然肯定会被无视,她闲着也是闲着,最不差的就是时间。
天光逐渐亮起,白茫茫的颜色映在窗格上。
八重坐在矮桌前,将第八张和纸展开铺平。她拾起笔,蘸墨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刚要施力,“吧嗒”一声,墨迹斜出老远。
八重看了看纸上洒溅的墨点,又看向自己并不配合的右手。
半晌,她皱了皱鼻子,将那张纸团起来一扔,随着一声轻响,白色的纸团落在了同样颜色的纸堆里。
——“她的右手没有任何问题。”
天照院奈落的药师是个胡子稀疏的老头,脑袋光秃背脊佝偻,活像怪谈里的鸦天狗,眼睛一眯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瞧得清清楚楚。
“没有淤血的痕迹,筋脉通畅,肌肉也没有损伤。”
敛目垂手,老迈的药师朝虚微低下头颅。在天照院奈落侍奉了大半辈子,他如今年事已高,不管是面对死亡还是面对虚——在旁人看来,两者也许并无不同——都能坦然处之。
“老朽查不出病症所在,让大人失望了。”
八重在老者的面前挥挥手,想强调一下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病患”就在这里。
她努力地挥着手,对方视若无睹,眼睛直接越过她,枯枝般的手指触着地板,向虚的所在弯下佝偻的背脊。
“请大人责罚。”
“……”
噫,结果是隐藏的抖M吗。
八重陷入深思。
“下去吧。”
冷漠的声音不辨喜怒,在虚抬起眼帘之前,老迈的药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门后。
哔剥一声,烛火摇曳在隔扇上投下阴影。
“看来,你的血也是有限制的。”八重收拢五指感受了一下。
用力握住右手时,会很疼。但这个身体的手腕上没有伤疤,神经也没有受到压迫,使不上力气的现象难以从生物的角度解释。
“拥有龙脉力量的血液,虽然能奇迹般地修复肉体上的损伤,但这个奇迹好像也止步于此了。”
在虚的精神世界时,她在自己的右手上开了一刀,回到现实世界后,这个伤势一直愈合得缓慢,深可见骨的刀伤她曾新奇地观赏了好几天,没想到还会对她现在的身体造成影响。
精神上的损伤会影响身体,但身体上的伤势就算愈合了,精神上的创伤也不会轻易消失……吗。
表情被漆黑的面具遮去大半,虚微微眯起红眸:“不能使用自己的右手,你看起来很失望。”
天照院奈落这样性质的组织,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严密监视,唯有虚的所在是例外。烛火在十几叠的和室内静静燃烧,夜色一片死寂,不是因为暗中待命的奈落屏住了呼吸,而是因为真的没有人。
“怎么,你难道以为自己能握住刀的话,就能从这里逃走了吗?”虚俯下身,他的声音冰凉轻柔,落入耳中仿佛有寒意沿着脊椎节节攀起。
“……不,”八重抬起头,“不能用右手的话,我就没办法好好捏饭团了。就以天照院奈落的伙食水平,我觉得我可能会饿死倒是真的。”
“……那你就试试看吧。”虚收回手,漠然起身。
八重:“不,你先别走,就以你那些部下的尿性,如果没有得到你的明确指令,他们肯定不会让我靠近厨房的——等等,别走,诶,你别走啊!”
——不论她如何殷切呼唤,虚都没有回头。
——这塑料般的五百年哦。
窗外传来乌鸦嘶哑的啼鸣,一连毁了十六张纸之后,八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笔。
拉开门,脑袋光秃秃的奈落果然待在回廊上,眼神不动,身姿也不动,简直就像栽在她房外的一棵松,还是积了一夜落雪也不动弹一下的那种。
八重:“房间里的炭快烧完了。”
山里的寒气袭来,没有得到回应,八重将羽织裹紧了点,继续道:
“你可以替我去取点炭来吗?”
既然有人看守监视,那都是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她摆出自己最真诚的表情,守在她屋外的奈落一动不动,如同蹲在路边的地藏菩萨。
“诶,话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雄一?雄二?真雄?莫雄?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的名字是丙丁君了。”
没有回应。
“丙丁君的发型是你自己选的吗?天照院奈落好像没有强制要求组织成员剃度吧,你为什么会选择光头呢?因为凉爽吗?因为帅气吗?因为大家基本上都是光头吗?”
“……”
“我跟你讲啊,这叫做同辈压力,是来自外界而非本心的影响。你看看奈落三羽,没有一个是光头。人啊,要活出自己的特色才容易成功。”
天照院奈落不愧是专业的暗杀组织,成员都具有非一般的心理素质。八重敢打包票,就算定定脱光了在面前火辣热舞,对方的眉毛也不会波动一下。
看看,素质。这就是素质。
“丙丁君你今年多大了?婚配否?家里人是不是已经开始催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清纯妩媚活泼可爱贤惠温柔的?还是说……”
声音一顿,八重弯起手指,露出迷之微笑:“你是这个?”
“木炭的分配是固定的。”冷漠的声音响起,丙丁君转过头,毫无波动的表情像雕刻出来的模子。
“我们早点回到第一个问题上不就好了。”八重一敲手心,得到他人回应立刻便欢欣雀跃起来,“虚……”
触到对方眼神,八重体贴改口:“你们家首领下过不能让我死的命令,对吧?在寒冷的冬天得病,死亡的几率会高很多喔。你确定要承担这个风险?”
见对方似是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思考,八重再接再厉:
“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规矩,一个是首领下达的命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不是吗?”
交班的奈落朝这边走来,见到表情同样冷漠的来人,八重举起手打招呼:
“早上好啊,甲乙君。”
不知是不是错觉,丙丁君离开岗位的动作十分迅速。
八重充满期待地看向甲乙君,还未开口,作为到目前为止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奈落,对方直接放弃了交流,转过身取炭去了。
无人在明面上看守,虚也没有下达过禁足的命令,八重拢了拢羽织,沿着回廊跟着出去了。
云雾笼罩的深山里罕有人迹,除了几次扩建的建筑群,天照院奈落历经了五百年的时光仿佛毫无变化,只有巨大而厚重的木梁仿佛被岁月的大火灼烧过,变得古老而黝黑。
出了书院是藏经阁,藏经阁对面是钟楼。曲折的枯枝上落满了雪,一只乌鸦停在枝上,八重仰起头:
“你看到胧去哪里了吗?”
那只乌鸦歪了歪脑袋,张开翅膀,从枝头飞向法堂的方向。
法堂周围的地面铺着白色砂石,和两侧的建筑群连着回廊。八重脱下木屐,走上层层台阶,青铜六角灯悬在廊檐下,虽是白天,由厚木搭建而成的大堂内依然点着烛光,仿佛能听见空洞的黑暗在隆隆回响。
八重转过身,穿着黑色僧衣的奈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胧去哪里了吗?”
“请回。”
那个人挪动嘴唇,发出声音。
“胧呢?”
漆黑的乌鸦拍着翅膀,暂时停在了青铜灯上。
大堂内传来法器的轻响,又似是禅杖在触地。
众人皆默,除此以外便只剩下长者诵念经文的沙哑声音。
“胧去哪里了?”
“请回。”
直接无视身前的复读机,八重转头望向那只乌鸦。
再次展开翅膀,它离开青铜灯,沿着左侧的回廊飞了出去。
天照院奈落是个极安静的组织。
八重提着和服的衣摆在廊上奔跑,穿过表殿跑向内里,扑簌一声,院里松枝的积雪落了下来。天空是灰白的,寒风静止,穿着黑色僧衣的奈落在表殿长廊的尽头倏然止步,不再向前。
前方对于所有奈落都是禁区,非首领传唤不得入内。
八重转过长廊,差点和来人直接撞上。
对方穿着白色的衣袍,系着黑色的护手,同色系的单肩挂络上绘着八咫鸟纹案。
——天照院奈落十二代目在任时的装束。
“松……”
声音出口的瞬间,那个人看了过来。
深灰色的瞳仁。
八重怔在原地,胧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庭院枯干,积雪的枝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乌鸦的影子,正是壁龛里挂画描绘的景色。
没有戴着乌鸦面具,浅色长发的男人坐在窗边,单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披同色羽织。将长刀置在膝头,他漫不经心地推刀出鞘,指尖沿着刀纹从刃尖滑下,指腹被刀刃划开,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还未坠落,割开的皮肤已愈合如初。
锋利的刃面映出凛凛寒光,冰冷的利器在手中失了取人性命的能力,虚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刀,等了片刻,和室的纸门倏然被人拉开。
“接任仪式是什么时候。”
八重将门在身后合上。
“让我想想,”随着一声轻扣,虚不急不缓收刀回鞘,“后天?”
八重:“……为什么?”
“十二代目已经不在了,天照院奈落需要新的首领,而胧是最合适的人选。”虚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你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八重直接走到他面前,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桌,上面堆满了天道众按照约定呈交上来的实验报告:血样分析、细胞活性、细胞增殖的实验数据、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冰冷术语。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
“那是松阳……不,至少在他人看来,那是十二代目的遗物。”
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呢?”
“天照院奈落的首领继任仪式,可没有把上代首领的遗物也一同交接出去的传统。”八重将手撑到虚面前的桌子上,“其他人也就罢了,但是胧……”
唇角浮现出毫无温度的微笑,虚凉声道:
“但是胧就不行?因为你心疼了?”
“你似乎忘了,”猩红的瞳孔微微眯起,虚轻声道,“当初让松阳被捕的人是谁。”
“将松阳送上断头台的人是胧,我只是将失败者的遗物交还给刽子手而已。痛苦?只要是吉田松阳给予的,就算会痛到筋脉寸寸断裂,那个男人也甘之如饴。连痛苦都没有了,那个男人才会真的活不下去。”
“多么扭曲又可悲啊。”虚发出轻笑,“可悲到我都有点兴趣了。”
八重直起身。
“……这算什么?终焉到来之前,你那点小小的娱乐?”
“说不上娱乐,我只是给予而已。”虚说,“毁灭人类的是他们自身的欲望,我只是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已。天道众想要永生,我便给予他们永生,那个男人想要松阳的一切,但如今只剩下痛苦,我便给予他那份痛苦,有何不可?”
八重:“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一切的终结?”
虚看她片刻,冷漠的声音似是裹着寒雾,遮去了所有情感波动:“生气了?那个男人是毁灭吉田松阳建立的一切的源头,你看起来倒是毫无怨恨。”
“……那就当我怨恨好了。”八重微微开口,“假定我恨他,然后呢?”
……
“……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她垂下眼帘,“如果我当时在的话,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了呢。”
如果松阳带胧逃离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如果她当时也在的话,事情现在是不是就不会一样了呢。
……这是毫无用处的假设。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
安静片刻,八重轻声道: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
初次见面,应该如何自我介绍?
她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但他从来都不曾知晓她的存在。
这种单方面的初次介绍,应该如何开头才好呢。
事到临头,八重才发现她并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么多。
想做什么,豁出去做便是了。
“你好。”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一副外出执行任务的装扮,手里提着斗笠,肩上背着掩饰身份的普通行囊。
虚将她带回天照院奈落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灰发的青年知道组织里有她这么一个存在,对于她忽然拦到身前的举动,他微微颔首算是有所示意,绕开她便要继续前行。
八重倒退几步,再次拦到胧的面前。
“你好,我是八重。我可以叫你胧吗?”
灰发的青年苍白而瘦削,深色的眼珠看不出情绪。
他沉声开口:
“你挡路了。”
“是的,我挡路了。”
八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塞到青年手中。“收下这个,我立马让开。”
胧垂下眼帘。
被竹叶包裹着的,是捏得松松垮垮的盐渍饭团。他没有接,那饭团便落到了地上,很快便变得脏兮兮的。
他以为对方这下该放弃了,那人却露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笑容,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份饭团。
“你这次接好啦。喏,拿着,没有毒。”
……这个女人不能死。
这是所有奈落接到的命令。
胧瞥向左袖口,那里藏着贴身的小刀,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了回来。
八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高高兴兴道:
“你就拿着一下,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再扔掉就可以了。”
这句话令他抬起头。
那个人还是在笑,眉眼弯弯,眼里全是莫名其妙的柔软神色。
“你就假装一下,假装收下了就行。”
微微一顿,她继续道:
“再不走,你的任务就要耽误了。何必呢?只是几个饭团而已,你之后随便扔。”
沉默许久,胧接过她递来的饭团,转过身时,八重仍在笑。
她站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灰发的青年逐渐走远,身影一点一点被苍茫的古色吞没。
将手背在身后,她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腕。
……要快点好起来。
——那么难看的饭团,下一次可送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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