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八重拒绝去寺里养病,给她看病的大夫差点气得跳起来。
眉毛胡子白了大半的老先生行医看病几十年,治过村里小儿的高烧不退,诊过藩府贵人的脉,从来没见过哪个病人听说自己快死了,还优哉游哉任自己病情天高海阔自由发展的。
如果不是病人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这位老先生简直想把八重塞到江户资源最好的医馆去,好好看看她那奇怪的病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身体,却如同向死亡一意孤行,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
老先生坚持给她开了一大堆药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静养。
既然要静养,就应该去环境清幽的寺里。
他和那里的住持是多年的好友,寺里也有擅长药理的僧侣。私塾里乱哄哄的,除了教书先生都是年纪轻轻的学生,没有人懂得照顾病人。
八重支着脑袋,在大夫苦口婆心劝她的期间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以为她终于想通了,想开了,想明白了,不在自己的生死这件事上闹着玩了,眉毛花白的老先生欣慰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准备继续。
“我有一个问题,”八重坐直了点,双手认真地放在膝头。
老先生点点头:“请说。”
“在寺里,只能吃斋吗?”
“……”老先生差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
一直不出声地听着两人谈话,松阳保持着温文有礼的态度,此时忽然开口:“你想去寺里养病?”
他看向八重,还是那副温和而平静的模样:“你想清楚了?”
“一种可能性而已。说是去寺里养病,实际上只是走路小半柱香的距离。”八重数着手指头,“你们可以每天来看我,完全不碍事。”
她想了想,又随意加道:“寺里包吃包住,景色也不错。”
如果是在寺里养病的话,说不定就能避开最后的见面。
静默不语片刻,松阳眉眼弯弯地笑道:“如果在寺里养病,一日三餐可都得吃素。”
“……”
八重沉默地伸出手,沉默地拉住松阳的袖子。
“拜托,别把我送走。”她的表情特别诚恳:“三餐都吃斋的话我一定会早逝的。”
……你已经要早逝了啊这位姑娘!
一口老血梗在喉头,老先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如果你坚持不吃斋的话……”
“你哪里也不用去。”松阳覆住八重的手,声音柔和而低缓,如同哄小孩一般耐心。
转过头,他看向气得胡子和眉毛一起抽的老先生,温温和和地笑道:“我们已经决定了,就在这个私塾里养病。”
“……这样自私的决定,对于病人来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你知道吗?”老先生的语气严厉起来,不再使用敬称,显然是真的被气到了。
“是,”松阳微微笑道。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温和有礼,却又如同磐石般坚决,绿色的眼眸微敛,沉着他人看不懂的神色。“我知道。”
一动不动地盯着松阳看了片刻,老先生在心底叹息一声,沉着脸背起药箱,一声不吭地拉开门离开了。
只是坐了一会儿便感到累了,大夫离去之后,八重便重新躺了下来。
“对了,就当我只是随口一说,”她转过头,看向松阳:“如果我真的想去寺里养病,你会同意吗?”
松阳帮她盖着被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两人对视片刻,松阳笑着弯起眼睛。
“不会。”
*
松下村塾的学生听说八重病了。
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病,松阳和八重都说不清楚。
上周问八重,她说是中暑了,前几天再问一次,她又说是风寒感冒。这种明显睁着眼睛在瞎掰的说辞,松阳也总是帮她兜着。
意识到私塾里的两个大人达成了统一战线,其余人只好向当时在场的学生求助,但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八重忽然就倒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得了什么病,以前总是到处乱跑,下河摸鱼上山捉萤火虫,冬天打雪仗秋天捡红枫,永远兴致高涨一刻都不想浪费在室内的人,开始整日整日地窝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
有好几次,应该静养的八重都被学生抓到在被窝里一边吃薯片一边看漫画。
桂非常严肃地将八重说了一通,搜走了她偷偷藏在被子的漫画和零食,几天后以为她总该老实点了,一个突击检查,结果却发现她在偷偷地拿午饭喂乌鸦。
那几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走廊上,见到桂一脸震惊地扶门站在那里,不急不缓地叼起剩下的食物,一展翅膀,扑棱棱几下飞走了。
那天之后,私塾里多了一条不许喂乌鸦的规矩。
八重长吁短叹:“反了反了,这个私塾真是反了。”
私塾的学生自发地开始突击检查她有没有好好养病,就连高杉和银时都参与了进来。
搜多几次之后,由于被窝已经不安全了,她开始偷偷地将零食和漫画转移到房间的各角。
安全指数是提升了,但这也意味着她得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藏好漫画、滚回被窝、盖好被子、蒙头装睡。
就算是生病了,八重也能继续花样百出和他们斗智斗勇——从未想过这一点会如此令人安心,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的学生,到了后来便渐渐放松下来。
“你说八重的病会不会已经好了?”课间的时候,一个男同学大大咧咧地这么笑道,语气里的希冀用轻松的态度藏得好好的。
“可能她觉得好玩,所以就继续装下去了。”
他分析得貌似很有道理,非常符合他们已知的八重的行为模式,引来大家的一片赞同。
“高杉君,你说呢?”那个男同学转过头,似乎只要高杉点头说了声“是”,这件事就是千真万确的了,再毋庸置疑。
托着下巴,高杉微垂眼帘遮去碧眸里的神色,明知众人希望的答案是什么,还是冷淡地开口:“这只是你个人毫无根据的假设……”
教室后面的书桌传来一声响,银时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银时?”桂有些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你要去哪?”
暗红色的眼眸懒懒地瞥了他一眼,银时越过桂继续向前走去,语气毫无起伏:
“去小解。”
……
还没有病倒的时候,去城下町购买必要的物资是八重的责任,也是她的乐趣。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和银时三人一起出发前,松阳很认真地来到她的房间。
“……我又不是小女孩了。”
八重忍不住笑起来。
“你出门还一定得给我带礼物吗。”
没办法出门以后,她壁龛里的花,都是松阳笨拙地给她换的。
什么时节摆什么花,因为她以前总是和他说,他知道是知道,实践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参差不齐的夏花小心翼翼地插在瓶中,他人看了这幅模样估计要微微皱起眉头,她却觉得正好。
松阳的眼神很温和,温柔的绿色瞳孔总是令人想到被春风抚平的湖面。
他笑道:“可是我想给你带点什么。”
轻咳一声,八重把涌上心头的笑意压下去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那就帮我带一份……酱油团子吧。”
“老师——”
门口传来桂的声音。
清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带起一阵透明的涟漪。
私塾里安静下来。
太阳很温暖,空气中浮动着夏花的气息。
天空碧蓝而高远,虽然没有去到外面,就算是闭上眼睛,她也看得到。
打打闹闹的师生四人。
吵架的银时和高杉,和稀泥的桂,还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松阳。
她和松阳说好了,要和平常一样。
就算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有不放心的学生偷偷跑来看她,她就一定是精神抖擞的。
什么都可以丢,但唯有笑容不能落。
躺在枕头上,八重侧头看着外面。
越过走廊,越过庭院,越过竹篱,望向起伏的青山和天空相接的远方。
意志和身体不同步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战五百年,她的身体却告诉她,她很累了,很困,特别想睡觉。
时间的概念模糊起来。
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梦境里的景色和现实中的色彩交融交织又分离,剥离了黑暗重新清晰起来的视野中,好像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朦胧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聚拢,八重的直觉告诉她——不是好像,私塾的竹篱外,确实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的,悄无声息的,如同阴影般地站在那里。
……是谁。
一袭行者装扮的身影将斗笠压得低低的,就算她再怎么眯起眼睛,也无法看清斗笠下的面容。
明明看不到脸,八重却觉得那个瘦削而沉默的身影莫名熟悉,熟悉到她的心口发痛,呼吸忽然就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那个人斜背着行囊,看起来就跟偶然路过的行者一样。
只是恰巧,恰巧经过了这个私塾而已。
站在竹篱外,那个人仿佛无法挪动脚步似的,只是望着私塾的方向。
长久的,站在那里。
八重确信,就算现在有人从后面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滚烫猩红的鲜血溅洒出来时,对方的眼珠子望向的方向,最后映出的景色也不会改变。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对方也是那么想的。
痛苦得仿佛快要死去,痛苦得巴不得在此时此刻死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是谁。
到底是谁。
一个永恒的时间过后,站在竹篱外的人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一只乌鸦飞落了下来,落在他面前的竹篱上,扬颈发出微微嘶哑的,非常亲昵的叫声。
那一刻,内心有什么东西满溢到破裂了出来。
来不及披上羽织,来不及穿上木屐,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顾及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八重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跑了出去。
……等一下。
请等一下。
请……
“等一下!!!”
正要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转过身来。
“要……要进来喝杯茶吗?”揪着左胸口的衣襟,八重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那个背影,“就一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气会软得近似哀求。
请不要走。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恳求。
八重能感受到那个人的紧张。
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背影绷得紧紧的,宽大的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对方手中的动作。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非常鲁莽,甚至说得上是危险,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去走远。
她张了张口,嗓音微哑:
“那是你的乌鸦吗?”
停在对方肩头的乌鸦微微侧首,玻璃珠般的黑色瞳孔映出她此时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乌鸦是一种独特的鸟,有些是留鸟,不论春夏秋冬都留在同一片区域,有些则会不定时地随着季节变化而迁徙。
她一直无法判断,那些不属于本地山脉,总是喜欢在私塾周围逗留的乌鸦,究竟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是不是派遣自同一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些年,一直看着这个私塾的乌鸦……”
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心口传来一阵绞痛,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是你的,对吗。”
肩膀一僵,那个身影倏然冻住。
有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不容错辨的杀意,但在同样短暂的刹那间,对方改变了主意。
在私塾门口杀人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项。
“……等一下!!”
瞳孔微微一缩,八重想都没想,追着那个身影跑进了森林里。
泼墨般的深绿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就将明丽的夏日吞没了进去。
周围的空气瞬间掉了好几度,阳光变得遥远,视野里只剩下了层层叠叠绵延无尽的森绿——还有那个模模糊糊不断远去的身影。
八重急促地喘着气,扫开挥到脸上脸的树枝,踉踉跄跄的,像是在黑暗中失去一切导向的人,几乎只是凭着直觉,靠着一股执念支撑着身体在往前跑。
肺部在燃烧,一点一点地变成焦黑的枯枝,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负荷下不断发出哀鸣。
氧气供应不上来,视野眩晕发黑,对于空间和地形的判断差不多完全丧失,八重只是向前跑。
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就算是荒谬至极的猜想也好。
早已死去的亡灵短暂地回到现世也好。
——在吉田松阳还未成为吉田松阳之前,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首领,有一天忽然抱回了一个孩子。
——有着灰色卷发的孩子小小的,就那么缩在虚的怀中,哪怕失去意识,手中也不忘紧紧攥着虚宽大的衣袍,仿佛他抓住的不是人人憎恶惧怕的死神,而是溺水之人唯一的稻草。
膝盖忽然一软,大脑没有反应过来,八重几乎是茫然地摔了下去。
地面是倾斜的,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身体各处都很疼,但有一处的疼痛特别尖锐集中,她往那个地方一摸,摸到了一根针。
——在胧月被虚捡回来的孩子,起名为胧。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能感受到有人走了过来。
喉咙一阵猩甜,视野被黑斑侵蚀,八重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被麻痹了,动不了。
——“老师。”
在漫长漫长的时间中,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虚。
朦朦胧胧的光辉,并不明亮也不夺目,却切切实实地,给那空虚而黑暗的五百年带来了柔软的变化。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在哪个枝头似是传来了一声雀鸟的啼叫,悠长的,孤单的,回荡在幽暗的林间。
八重努力地喘着气,让心脏持续跳动。
……不只是虚。
——她每天的乐趣,最高兴的事情,变成了观察那个小小的,叫做胧的孩子。
阴影笼罩下来,她听见刀刃窸窣出鞘的声音,接着冰凉的刀锋贴上了她的颈侧。
斗笠下的面容看不真切,那种沉冷而肃杀的气息,曾经在天照院奈落里待了那么久,她很熟悉。
八重挪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胧。
——虚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期间,胧就勤勤恳恳地打扫房间,擦洗地面,清除灰尘,整理经卷。打扫完所有能打扫的房间,他就安静地坐着等。
仰着头,看着高远的天,极其耐心地,近乎虔诚地等待那个人回来。
虽然他看不到她,但她曾坐在那个孩子身边,一起陪着他等。
碧蓝的天空,她还记得。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对方身上的气息是如此冰冷而陌生,压抑到几乎阴郁,八重不由得一阵恍神。
压在她脖子上的刀锋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割开她的颈动脉。
此时如同冰封,停着没有动。
……等一下。
等一下。
八重吃力地按着刀锋,沿着刀刃的弧度,抓住了对方的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虚虚地,抓住了那个遍布伤痕,正将刀压在她脖子上的手。
“……别走。”
松阳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事情。
你的课本,至今还落在私塾里。
请回来吧。回来吧。
不要走,拜托了。
——“三天后,我会离开一趟……在这期间,胧就拜托你了,八重。”
……她很抱歉。
当时不在,她很抱歉。
为什么她当时不在呢。
林间忽然传来嘶哑的鸦啼,模模糊糊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八重。
八重。
熟悉又带着陌生的惊慌。
压在颈动脉旁的刀刃一松,冰凉的触感忽然消失了。
紧接着,她感受到对方一根一根的,掰开了她的手指。
——“我身上的血腥味会不会太重了?”
一次虚执行完任务回来,夜色已经很深了。胧在等他的过程中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虚极其生疏地给那个小小的身影盖上被子,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地问了她这么一句。
八重眨眨眼睛,凑了过去。
“我什么都闻不到,不过,”她微微一顿,“我觉得那个孩子并不会介意这些。”
虚垂下眼帘。
半晌,他才开口:
“是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虚露出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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