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大片大片的黑暗覆没过世界,深秋的凉意攀上夜空,虚的瞳孔如同夕阳下的红枫,猩红得像是凝着鲜血。
“我既是你口中的虚,也是一直存在于这体内的东西。只属于松阳的时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以为你会比任何人都清楚。”
吉田松阳从来都不是单单作为吉田松阳的个体而存在,虚的体内共存着复数的人格,那些人格大多嗜杀成性,对人类抱有极端负面的情绪。
如果松阳压制体内的人格失败了,其他人必定会为了争夺身体的主控权而厮杀起来,但如今站在她眼前的这个“虚”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甚至是从容不迫。
她没有窥探过虚的精神世界,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但既然对方表现如此,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将其他人格都完美压制住了。
……简直是最糟糕的情况。
八重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松下村塾的学生都不在。
让五百年来手染无数人血的反社会人格和一群八九岁的小孩子见面?
她的脑袋还没有被驴踢。就算被驴踢过了,那也不可能。
“你先跟我来。”
瞥到走廊拐角处一晃而过的灰色僧衣,八重忽然抓住虚的手腕,不由分说带着他就往反方向走。
天黑之后,在寺院内点起灯是底层沙弥的工作。廊檐下悬着青铜六角灯笼,依次点亮的话,两方人马总会撞上。
她倒不是怕跟寺院里的人遇上,而是怕对方撞见虚。
冒出来的人格又不能跟地鼠一样按回去,她现在莫名心虚,就跟做了坏事怕人抓包一样,有种强烈的想将他一把推进柜子里藏起来的冲动。
为客人预留的和室近在眼前,走廊拐弯的地方忽然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在虚有所动作之前,八重忽然回身——
“……别。”
抓紧对方身上的羽织,八重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轻得仿佛叹息呓语,言语之下汹涌的暗流也只有两人知道。
寺院里要是出了命案,松下村塾就完了。
她似乎听到了背后经卷落地的声音,不过也是,从旁人视角看来,两个人靠得未免太近了,尽管实际上她是将自己扔到了虚面前挡着。
猩红的眼目微敛,虚微微侧头,八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差不多是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贴着血液温热的颈侧。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别杀人。”
早已不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吉田松阳现在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失……失礼了。”
那个沙弥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慌手慌脚地将经卷从地面上拾起来,转身离开之际,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还站在走廊上的两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两人所在檐下没有亮起灯,暗色的影子像是纱一样,层层叠叠地覆盖遮蔽下来。
似是注意到了他有些移不开目光的视线,披着羽织的男人微微抬起眼帘,透过走廊上幽深的黑暗,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红枫在黑夜中燃烧般地绽放,那个男人的眼睛是鲜血一般的红色,深得如同永不见光的寒渊。
莫名的恐惧忽然涌来,震得他脑颅嗡嗡作响,强烈的危机感仿佛在掐着他的神经尖叫,那个沙弥脸色一白,几乎是吓得屁滚尿流,抱着经卷仓皇失措地掉头就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今晚曾和死亡擦肩而过。
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八重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你想阻止我?”虚收回视线,低沉的声音淡漠而寒凉,“就凭你现在这个弱小的躯壳?”
虽然她凭意志克服了四肢发麻不能动的问题,但在几乎等同于人类天敌的死神面前,这个身体一直停止不了本能般的细微颤抖,如果她现在握着刀,刀镡估计都在喀拉喀拉地轻响。
阻止个球哦。
这个被她一直好好爱惜呵护着、手指连刀茧都没有的身体,怎么可能打得过能无限复生的开挂体质。
八重的印象中,在杀人这件事上,虚没有败绩。
“不,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八重松开他的衣襟,语气轻松,“我现在根本阻止不了你。”
声音一顿,她继续道:“所以,这是请求。”
沉默片刻,虚微微眯起猩红的眼眸:“我可没做过不会杀人的保证,那是松阳的誓言,不是我的。”
“……现在杀人对你并没有好处。”
“对我也并无坏处。”
“所以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八重望着他,不肯移开视线。
如果是以前那个没有实体肆无忌惮的自己,她早就吐槽开了。
为什么每一个虚都那么难搞呢。
但是现在不行,她有再明显不过的软肋,在摸清虚的想法之前,她不想打赌也打不起那个赌。
“如果我说‘不’呢?”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对于她的弱点在哪里再清楚不过。
松下村塾。
这边的走廊上一片黑暗,和温暖的灯光仿佛相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柔顺的浅色长发,同样笑起来时会如月牙弯起的眼睛,虚和松阳却给予人截然不同的感觉,一个是温暖明亮的太阳,一个是幽冷无光的永夜。
“另一个‘我’似乎相当重视他的那些学生。”虚轻声道,冰凉的声音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
八重抬起眼帘,认真地看着他。半晌,她才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活得久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保持人类的身份保持得久一点。
但虚打算做点什么的话,她今天可能就得把命横在这里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净是执着于无意义的事物。”猩红的眼底血色涌动,虚收起从未真实存在过的笑意,“陪着另一个‘我’进行过家家的游戏,你也沉浸在这没有意义的扮演游戏中了吗。”
八重抿紧唇。
“松下村塾不过是一个虚假而美好的谎言。”他漠然地移开视线,“事实真相就是那些小鬼认为的老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爱戴的老师实际上是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吉田松阳只是另一个‘我’异想天开构想出来的身份。”
“至于你,”他的声音一顿,“更是冒用人类躯壳,连鬼魂也说不上的存在。”
猩红的眼眸深不见底,虚的声音仿佛结着不会融化的冰霜:“教孩童习字?就算这样,这五百年来无数的我犯下的杀戮也不会消失,这受诅咒的命运也不会终结,只会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他说:“你认为那些小鬼能活几年?”
你认为那些孩子,吉田松阳的学生,能活几年?
黑暗的庭院中没有风,月亮也隐藏起身影,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深秋寒意刺骨,八重站在没有点起灯的走廊上,半晌,才极轻极轻地开口:
“……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过吗?”
牵着小小的孩子的手的时候,她真的好高兴啊。
大家都自然地喊她八重的时候,她真的好高兴啊。
不是没有想过现状如果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孩子如果不会长大就好了。
小小的孩子抽噎着扑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甚至清楚地知道,时隔几十几百年,自己依然会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候阳光从林间漏下的色彩,还有怀中那孩子温暖的、仿佛眨眼间就会消失的体温。
等那些孩子都已不在人世了,她知道自己若是回忆起来,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还是那些扒在流理台边缘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做点心的小眼神。
还有呼呼的海风,抱刀站在沙滩上仰望天空的小小身影,散发着晒干盐分味道的神社,月色下温柔的海面。
“……你总是这样,”八重有些突兀地笑了一下,“你总是这样,只看到万事万物不可避免走向衰败的结局。”
看到盛开的樱花便想到它注定零落的命运。
看到半满的茶杯便想到它倒空的模样。
满月变为阴缺,新生变为死亡,相遇成为分离,幸福成为痛苦。
世事无常,只有终结是永恒的。
因此万物失去意义,终结即是幸福,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则是极致的痛苦。
但她如果也跟他一样思考的话,如果瞬间就想到不可避免的未来话,就算是拥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也无异于抱着一具迟早会化为白骨尘土的尸骸。
她抱紧的,不过是未来注定的永别。
——“生日快乐,老师。”
接过的那顶花冠,瞬间便会枯萎零落。
幸福的、温暖的时光,短暂得如同虚无,转身就会消失不见了。
“但是,就算……短暂也没关系,”八重抬起眼帘,看着虚,“只有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几年也没有关系。”
樱花还在盛开的时候,欣赏就好了。
茶杯还未倒空之前,仔细品尝就好了。
今晚的月色真漂亮啊,能够和那些孩子相遇已经足够幸福。
比起空虚而寂寞地度过漫长的时光,她宁愿为短暂的幸福感到痛苦。
哪怕痛苦到恨不能把心脏挖出来,她也想真切地记住活着的实感。
“明明一直选择了观望,你为什么要选择现在出现呢?”八重抬起手,按在虚曾经被撕裂被焚烧被刺穿无数次却依然持续跳动的心口上,“……你能感受到的对不对?松阳的心情。”
她仰起脸:“因为你一直都在这里啊。”
无法消失,一直都在这里啊。
虚露出危险的眼神,眼底的血色一下子深得骇人:“……可笑的无稽之谈。”
“虽然花了五百年,”八重恍若未闻地继续说了下去,“还未成为松阳的另一个‘你’跟我说想要理解人类,想要成为人类时,我真的很高兴。”
离开天照院奈落那个鬼地方吧,不要再重复毫无意义的杀戮了。
她微微收拢指尖:“你在松阳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变的希望,所以也看到了破灭时彻底的绝望。但是现在结局还没定,你要下判断还太早了。”
“所以回去吧,”八重说,“回去吧,现在是松阳的时间。”
“他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虚的表情忽然僵了僵,他垂下眼帘,似是在注视着身体内部的深处,眼底有神色挣扎起来。
呼吸微微紊乱起来,虚靠到走廊的木柱上。“……你就这么打算,一直陪着另一个‘我’进行这场无聊的游戏?”他沉下声音。
八重很平静:“直到他自己说不想干了,或者……直到他迭代。”
虚抬起猩红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八重,仿佛要透过她看清什么,亦或是自己。
最后,他缓慢地勾起冰冷的笑容:
“如果松阳最后失败了……”
呼吸骤重,虚低沉的声音倏然一断,八重赶紧上前,扶住了对方倒下的身躯。
“松阳?”她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
“……我没事。”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重新响起时,恍若隔了一个世纪。
靠着她的肩膀,松阳平复了一下呼吸,猩红的血色再睁眼时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松绿。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心口的不适感压下。
“事发突然,花了一点……时间。”
八重严肃地点点头:“你给了他一个上勾拳,一个左勾拳,还是一记直拳?”
“……”
“不是我说,另一个‘你’有时候真的有点欠打,下次记得扫他下盘。”八重苦口婆心道,她扶着松阳在走廊上站起来,试探性地松开手,“你能自己走吗?期间限定的肩膀免费借你靠喔。”
没有露出笑盈盈的表情时,松阳其实会给人一种遥远而疏离的感觉。
微微垂下眼帘,他嘴角的笑意很淡,声音也是轻轻的:
“谢谢你,八重。”
先前发生的事情仿佛都是错觉,松阳很快便恢复如常,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温和自若、清风朗月的教书先生。
往前没走出几步,八重回头看向他:“今晚的怀石料理我们还是取消吧。”
不待松阳回应,她继续道:“下次再来就是了,我们回去吧,去找你的学生。”
松阳沉默片刻:“现在?”
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八重笑了笑:“对,就现在。”
檐下的青铜六角灯笼照亮了曲折的回廊,她看向松阳,眼里落着柔和的光:“因为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学生……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她微微侧头,勾起唇角:“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看着你的学生就可以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一直。
就和她这五百年来做的一样。
……
秋天的祭典结束了。
不远处的会场点着未灭的灯光,银时三人在回去的途中看到站在路中间的两人时,惊讶的表情遮都遮不住。
“……松阳……老师?”桂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寺院那边呢?”
路边的芦苇野草在夜风中轻柔荡漾起伏,松阳笑眯眯地点头:“不去了。”
“哈?”银时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他转头看向八重:“你也决定不去了?怎么可能。”
“也许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谁知道呢。”八重摊开手。
高杉皱着眉头不说话。
“银时,晋助,小太郎,”松阳柔和地开口,“你们过来一下。”
蹲下身,他伸手将三人揽入怀中。紧紧揽入怀中。
三个小豆丁都惊呆了,高杉还结巴了一下:“……老师?”
“……没事,”松阳摸摸他们的头,“我们回去吧。”
银时没出声,他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抬起眼帘,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八重。
她只是笑。
那是非常温柔的,温柔到让人有点无措的笑容。
松阳轻声道:
“我们回私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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