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逢魔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时,她发现神社的山樱又开了。

    夕阳如熊野山常年笼罩的雾气一样斜落下来,光影斑驳的樱花漫漫盛放。

    和杂草厚苔融为一体的神祠伫立在杉树下,与其说是气派的神社,更像是孤魂野鬼的坟冢。

    八重眯了眯眼睛,望着世界自模糊向清晰,在她这个和孤魂野鬼无异的存在前浮现出来。

    神明造风格的屋顶上交叉着腐朽的鲣木,立在上面的乌鸦见她醒了,略兴奋地引颈发出嘶哑的怪叫。

    对落在神祠屋顶上的鸦群视而不见,八重朝着夕阳伸出手。

    毫不意外的,落日的余晖直直穿透了她的手臂,无遮无挡地落在眼底,瑰丽如昔,壮阔而寂寥。

    见她懒洋洋的一动不动,那些乌鸦催促般地躁动起来,八重这才起身,朝苍茫古色中离地筑起的神祠走去。

    覆盖着腐木气息的神祠只有几叠大,在这数十年间变成了乌鸦的栖息地,曾经供奉着御神体的神祠中堆满了这些强盗掠来的战利品。闪闪发光的小物件尤其受乌鸦们的喜爱:珊瑚玉的碎片、如今已经不流通的铜币、小巧精致的贝壳京红、贴在贵族扇面上的金箔,甚至还有女性柔软的香帕。

    ……这种一看就是定情信物的东西怎么能拿啊混蛋!如果妨碍了某一对男女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怎么办啊,没有了生命的大和谐你要人家怎么办啊喂喂喂——如果不是碰不到实物,她真的考虑过掐着这些乌鸦的脖子让它们乖乖把东西送回去。

    八重走到神祠的边缘,聚集在屋顶上的乌鸦们蹦了蹦,伸长颈项齐齐瞅着她的动作。

    一手搭在覆满苔藓的木台边沿,八重弯下身,往离地架起的神祠底下一瞧。

    落日收拢余晖,她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往阴影里又缩了缩,瘦小的轮廓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猩红的眼瞳像是深不见光的枯井,动作姿态透露出畏惧,属于死物的眼中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几乎是漠然地望着她。

    ……哟呵,这些乌鸦能耐了,学会偷人了,偷的还是人类的小孩。

    八重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为了确定某件重要的事情,她将手试探性地往前一伸,阴影中传来悉索的声音,那个有着奇怪眼睛的孩子往里面躲得更深了。

    ……可以看见她吗?

    趁着对方移动的片刻,借着微弱的光线,八重看到地面被濡湿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就算嗅不到空气中的气味,她也能猜到其来源——是血。

    如果是将死之人的话,也许真的可以看见异常的东西,因此能看到她也没什么奇怪的。八重懒得想那么多。

    “……你是谁家迷路的孩子?”许久没有和人交谈,声音出口时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她就将那种略别扭的情绪压了下去。

    这种情况应该说什么来着?八重想,自己是现场唯一的大人,还是这座神社的代理神主——自封的——总得拿出点沉稳可靠的风范。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出来吧,那些乌鸦不会吃了你。”

    没有动静。

    八重清了清嗓子。“小鬼,哦不,这位小朋友?这位小大人?”

    她有些后悔自己这数十年间除了睡就是睡,虽然山脚下就有村庄却鲜少光顾,一觉醒来连现在的年号都不知道,和人沟通的基本能力也差不多废了。

    她沉痛地在心底谴责自己十秒,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人类的村庄时,有孩子的妇人是怎么喊的,可惜回忆无果。

    八重叹了口气。

    “小怪物?”

    话音落下,有着猩红眼眸的孩子像是被某个关键字戳到了一样,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

    “伤口再不包扎的话,你会没命的。”

    没有得到回应,八重放弃般的站起身。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极其低微的,因长期缺少水分而显得无比沙哑的声音:

    “……你不是人类。”

    最后的光线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线下,昼夜交替之际的逢魔时刻,古老森林中的杉树高耸入云,无数黑影交错着在地面上被拖得长长的,独独少了一个人的影子。

    八重回过身,她身后的地面除了松针和落叶之外什么都没有。

    血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也不是人类。”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虚弱微颤的声线透着某种古怪而奇异的意味。

    ……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喔?八重面无表情。她现在是不是应该鼓鼓掌,夸奖对方好棒棒观察真敏锐???

    “你的话里好像多用了一个‘也’字。”

    残阳被地平线吞没,早春的空气中浮上了一层凉意。躲藏在神祠底下的孩子沉默半晌,像是重复听到过多次的话语一样,神色漠然地开口:

    ——“我是死不掉的怪物。”

    自称怪物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山中的神社,随着厚重的夜幕垂落,这个答案不请自来。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参天古木之间由远及近浮现出摇曳的火光。八重辨认出手执燃烧松枝照明的村民,身着粗麻布衣裳的村民都是正值壮年的男性,手里拿着围猎时才会用到的武器,分成几组在周边梭巡。

    估计是害怕在黑暗的森林中走得远了,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人喊上一两声确定大部队的方位。

    手执松明的村民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森林里四处搜寻,喊声里透着因惧怕而激发出的残忍情绪。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寻找的东西此刻就藏在这个神祠下,八重估计会以为他们是在围猎破坏村庄稻田的野兽,打算将其杀了泄愤——对于村民来说,没有什么比稻田更重要。

    “放心吧,他们不会搜这个神社。”八重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她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随村民的行动而在黑暗间跃动的火光。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有三两个村民举着燃烧的松枝,意外来到了神社已经被杂草覆没的参道上。

    为首的男人举起松明,前后左右晃了一圈。摇曳的火光映照出被光阴腐蚀的鸟居,以及在夜色中无声绽放的山樱。

    那个男人脸色一变,攥着松枝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他身后的村民仿佛也认出了这个神社,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没有人出声。只是片刻,火光就离开了神社,再次朝着黑暗中的森林远去。

    待脚步声被夜色吞没,八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她对着一动不动、近乎屏住呼吸藏在神祠下的家伙说道,“我就说他们不敢靠近。”

    “你不用害怕。”她顿了顿,又仿佛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这里是纪伊熊野。”

    熊野山自古以来被视作黄泉的入口,是从此世渡往彼岸的起点,居住在此地的人类对于神鬼心怀超出寻常的敬畏,一年中所有重要的时节都会有特殊的祭祀活动。

    而这个神社,对于山脚下的村庄是特殊的。

    荒废百年的神社许久未被打扰,几十年前终于迎来一丝人气,对方却是觊觎神祠中财物的村民。也许是明白自己的冒犯之举所以心怀恐惧,也许是被追赶而来的鸦群迷了视线,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失足坠下山崖丢了性命,本就无人参拜的神社自此彻底成为禁地。

    八重垂下眼帘,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有人对她这么说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情了。

    世事渐迁,四季流转,山樱再次绽放,而她还在这里,数算着日升和月落,守着日渐荒芜破败的神祠。

    *

    如今是延久三年(1071)。

    距迁都平安京已有将近三百年,纪伊国的熊野仿佛仍停留在云山雾罩的神话时代。

    住在繁华京城中的皇族公卿整天风花雪月腻了,就喜欢浩浩荡荡地南下至熊野大社参拜。

    熊野大社中供奉着八咫鸟,乌鸦在当地被视作神的使者,大摇大摆啄取神社中的贡品也不会受到谴责,偷窃抢掠无一不精,村民们偏偏还不敢有怨言,惯得这些乌鸦无法无天。

    “吧嗒”一声,小小的野果从空中坠下,落在纤瘦的肩膀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猩红的眼瞳茫然地向上望去,罪魁祸首蹲在高高的枝头,得意地发出嘶哑难听的怪叫,又展翅腾空远去。

    走在前面的八重回过头:“它们没有恶意,只是许久没有在神社周边……见到活人了。”

    古木参天,如笔直的巨剑耸入云端,衬得人类渺小如蚁。透亮的阳光穿过树梢斜射进来,身着粗麻破布的少年像是生怕被柔软如雾的阳光烫到一般,缓缓地伸出手,张开手指,专注地望着从指间渗下的温度。

    初次见面时,碍于当时的环境光线,她对他的年龄判断似乎有误。

    浅色的头发仿佛生下来就没经过打理,被人粗暴地剪至及肩的长度,落在眼睑前的头发似是逃过了一劫,凌乱地遮挡着猩红的眼瞳中所能望见的世界。已经不能称作是衣服的粗麻布上溅满了肮脏的血污,却不及布料下遍体的伤痕。

    一直承受着周围世界的恶意,惯于蜷缩的身躯小心地展开站直之后,身高还是不同于幼小的孩童,依稀可见少年人的影子。

    八重尽可能挑了一条好走的路,森林的地面覆满了柔软的松枝落叶,但褐色的泥土间不可避免地隐藏着折枝和碎石。如同野兽般赤着脚行走的少年对此仿佛毫无所觉,踩到硌人的石子寡淡无波的表情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潺潺水声清晰起来,被本能驱使的少年像是极渴的野鹿一样,终于积极地行动起来。

    八重笑起来,引得俯身趴在水边的少年抬起头。

    她压下上扬的嘴角,移开视线:“好的,我不笑。”

    林间传来翅膀拍击的破空声,先前被她委以任务打发走的乌鸦飞了回来。熟练地收起翅膀,通体漆黑的乌鸦落在距离八重最近的树枝上,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

    八重倾听片刻,开口道:“差不多该回去了。”

    清水滴滴答答地沿着湿润发梢落回溪中,少年表情不变地抬起视线,猩红的眼睛如无波的深潭,透不出任何情绪。

    安静的林间唯有溪流潺潺,水声悦耳。相比往年,如今的水位低了不少,伸手就能触到水底,由此不难想象熊野川的实际情况。

    纪伊国的领土东西南面都临海,气候常年温暖湿润,在她沉睡的这几十年却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旱。

    庄稼连年歉收,山脚下的村民们循着先祖古老的教训,几年前在祭司大祝的带领下将活祭品牵到熊野川的上流,绑在木柱上,接着掷石、穿刺、将其杀死。

    待温热的血染红了碎石滩,村民们将手中杀人的凶器一抛,齐齐跪地祈祷熊野川的神明降下雨水,以此洗净河滩上的污秽。

    乌鸦循着鲜血的气味而来,村民们以沙哑的声音祈求上天,卑微的恳求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了咒骂。

    垂着头颅的罪人之子依旧被绑在血迹斑斑的木柱上,仿佛已经被求雨心切的村民完全遗忘。

    最先注意到异常的是祭司大祝的幺女。烈日曝晒之下,她忽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周围的村民都停止了祈雨仪式。

    在人们惊骇的注视下——本应已经死去的孩童睁开了血一般猩红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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