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1578)。
丹波国,何鹿郡。
云翳层叠,天空半阴半晴。日光随云海平移,落下的光束又细又长,纤薄似刀片。
风中传来血和泥土的腥味,箭羽呼啸,空气如布帛撕裂,疾驰的马蹄踏平草叶,乘风朝空中跃起。
马上的武侍一扭身,拔出长刀,刷刷几下,劈开冰冷尖锐的箭雨。
咚——马蹄落地,流畅的肌肉收缩张开,再次往地面上重重一踏——
骑马的武侍风驰电掣,掠过战场的原野,眼见就要一头没入隐蔽的森林中去。
“开火——!”“不要让他跑了——!”
正前方的铳兵队端起枪管。
武侍一刀削断马鞍的革带,重心瞬间侧倾,几乎是同一时间,铅弹擦过头盔的护甲,带起一窜刺目的火花。
半个身子在马背上,武侍弯腰一捞,拔起插在尸体上的长丨枪,利落一挽,猛地将长丨枪投掷出去。
铳兵的队列四散,武侍在马背上压低身子,准备突围,身下的战马忽然吃痛,悲鸣一声,猝不及防摔倒下去。
巨大的力道直接将人从马鞍上甩出,「他」落到草地上,盔甲重重磕到凸起的石块上,接连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收住势头。
天地倒转,武侍——八重——抬起头,她努力转动僵硬的眼珠,有些晕乎乎地看着笼罩下来的人影。
那个身影高高举起手中的刀,阵笠印着敌军——织田家的木瓜纹。
对准她脑袋扬起的刀尖衔着冷光,雪一样的亮。
……唔,好吧。看来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八重懒得闭眼。
她维持着睁眼的姿势,看着敌人的头颅在下一刻飞了出去。
就像被人随手拧下枝头的花骨朵,头颅从光秃秃的脖子上消失了。
无头的尸体顿了顿,随着溅射的鲜血栽倒下来。
栽倒的位置有些不巧,八重没来得及闪避,被尸体直接砸在脸上,糊了她一脸血。
“……”
目前和尸体并无区别的她,似乎没有资格嫌弃别人。
八重推开沉甸甸的尸体,吭哧吭哧坐起来,并不意外地看见了虚黑色的身影。
斗笠、面具、禅杖,若不是踏着满地鲜血,他看起来就像偶然路过此地的游僧,疏淡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挥刀时的姿态仿佛在超度战场上的亡灵。
一个、两个、三个……
有条不紊,固定如诵经的节奏。鲜血似繁花盛开,溅到暗沉的土地上。
热血和喧嚣退去,寂静如寒冬笼罩下来。
八重歪着脑袋,周围没有留下一个活人,她目前是尸体,所以自然不算,虚和普通人的标准差得有点远,所以也不算在内。
虚收起刀,染血的刀尖滑回鞘中。
八重歪着头看他,努力震动勉强还能用的声带:
“……脖……脖子。”
落马时摔的那一下,把她的脖子给折断了。
在虚砍人的期间,她努力试着掰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脑袋给掰回来。
尸首本就脆弱,头盔还特别沉,八重感到自己的视野正逐渐朝一边倾斜,拼命在心里呼喊:
头……头头头头要掉下来啦。
吧唧一声。
不对,是咯吧一声。
虚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她的脑袋掰了回去。
拗正了。
八重顿时感动得泪眼汪汪。
“……谢……”
虚转身走了。
“……”
八重顿时就不感动了,一点都不。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盔甲上的尘土,哐啷哐啷地跟上去。
天正六年(1578),织田军和丹波方面的战争,正进行到第二个年头。
战事陷入胶着,天照院奈落没有太多事可做,她闲得发霉,偷战马的路子娴熟起来后,便愈发大胆,最近终于引起织田军的注意,收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杀。
森林幽静,孤单的鸟鸣在空气中回荡。八重一瘸一拐,追上黑色的身影。虚淡淡地瞥她一眼,殷红的眼瞳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没在责怪她,但也没有要嘘寒问暖的意味。
八重对虚这种不冷不热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她咳嗽几声,问道:
“……现状,还要继续吗?”
五年前,随着将军足利氏举兵失败,室町幕府彻底消亡。
被织田家的魔王赶出京都后,足利氏投靠了安艺国的毛利氏,又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反织田的活动。
足利氏向各国大名发出讨伐织田的谕令。但今年三月,上杉信谦病死,上衫家就继承人的问题陷入内乱。四月,丹波国黑井城的赤井直正也跟着病死了。
针对织田的包围网一下子崩溃了大半,足利那边就有点崩溃。
崩溃到什么程度呢?居然一下子想起了坐冷板凳坐了好久的天照院奈落。
天照院奈落一开始直接效命于朝廷,后来朝廷衰落,被室町幕府接收。
这室町幕府最后一位名存实亡的将军——不对,是名亡实亡的将军——昨天对虚下了暗杀的密令,让他前往安土城,取织田那贼子的首级。
虚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动身,如今依然在丹波待着。
说到底,天照院奈落已经不受足利氏控制。在这个群雄逐鹿的混乱年代,反杀主人的例子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如果虚打算撂担子不干了,带着天照院奈落单飞,八重一点也不会意外。
“你要去吗。”八重绕到他身前。
是选择单干,还是另择主人,天照院奈落的命运正处于岔道口上,她自然会有几分好奇。
“和你无关。”虚换了个方向。
“诶,你等等。”
八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时不察,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
绊一下其实没什么,但她的脖子刚刚才接好,再摔一下可能就掰不回去了。
在她折断自己脆弱的脖颈之前,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拎住了她的衣领,及时止住了她跌倒的势头。
无视沉重的盔甲,虚像拎起小孩一样,直接将她提到一边,随手放了下来。
然后,他收回手,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跨了过去。
八重站在原地,看了看染满血污的笨重盔甲,叹息一声,离开暂借的躯壳。
没了她的意识驱使,那个尸体吧嗒一声,头朝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虚。”
她跑到黑色的身影身边,虽然摸不到实物,但还是做个样子,伸手就要去拉他袖子。
“我最近无聊到快死了。”
“……这就是你混进敌军阵地的理由?”
虚的眼神似乎在说:「那就死吧」。
哇哦,超级冷酷的。
但是八重一点也不怕他,完全不会怂的。
“哎呀,被你看穿了啊。”她眯起眼睛笑。
“我听说安土城那边挺不错的,挺繁华的,比丹波这贫瘠的小地方好多了。”她说,“一起去吗?”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站着眼巴巴地看吗。”虚冷淡地嘲讽。
“对啊,我就是想看。”八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暴自弃。
“听说安土城那边有很多南蛮人,有好多没见过的东西,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嘛。”
生机盎然的绿色从大地漫到树梢,土壤盖过虫鸣,潺潺的水流声逐渐清晰起来。
虚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在溪边半蹲下来,装聋作哑的技术非常娴熟。
她挨到虚身边:“虽然天照院奈落和织田结过仇,结过怨,可是你看啊,人家织田都打算不计前嫌地拉拢你了。就算你不想明面上赏脸,暗地里去看一下,熟悉一下以后的工作环境也好啊。”
战乱四起的年代,敌人和朋友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只要利益一致,就没有所谓的隔夜仇。
最近织田一直频频在暗中和天照院奈落示好,虽然两方表面上还是敌对关系,但织田那边想要拉拢奈落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
八重幽幽地叹气:“我想去安土城。”
“……”
“我好想去安土城看看啊。”
“……”
“再继续在丹波待下去,我都要发霉了。”
“……”
“我……”
“安静。”虚沉下声音。
八重卡壳了一下,抿起唇,不说话了。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保持沉默,做出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但应该说虚是瞎了好呢,还是心脏是石头做的好呢,她不说话,他就不会主动搭腔。于是一旦她安静下来了,两人便沉默了一路。
八重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她不能和瞎眼的人计较。
连这么明显的生气都看不出来,除了瞎还能是什么?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忧愁,觉得虚这又冷又闷的个性,哪里是会哄小姑娘的,以后注定是要单身一辈子了。
就像前面的几届虚,无一例外,都是单身到换代。
想她努力了这么几百年,就差没毛遂自荐带对方去逛一下窑子,结果呢?今天的天照院奈落六代目依然散发着单身的气息。
她提出逛窑子的时候,对方的脸色还特别差,总是冷冷淡淡的表情都变了,阴冷的眼神像是能剜人,比刀子还锋利。
之后接连几天,虚都没理她。
平安京时期的那些贵族明明可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了。什么赠花啊,赠诗啊,时不时失恋一下,哭到肝肠寸断一下,可忙了。
她就不懂了,虚怎么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八重坐在圆窗边,看虚又翻开了那本《楞伽经》。
他垂着眼睑,秀雅的侧脸被狰狞的天狗面具遮去了大半,安静地坐在那里阅读佛经时,可以坐一整个下午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扑簌落羽的声音传来,一只乌鸦飞进和室,落到虚面前的桌案上。
虚伸出手,那只乌鸦跳到他的手指上,乖乖地停在那里。漆黑的鸦羽,白皙修长的手,简简单单的一个画面却有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魔力。
虚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将卷起的情报舒展开来。
“任务?”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要这么多嘴一句。
但是说实在的,天照院奈落的事是虚的事,和她无关。
八重趴在窗边,望着外面看过几百次了的青山。
她摆出专注欣赏风景的模样,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下去,那只乌鸦振振翅膀,再次从窗口飞了出去。
处理完刚才的事情,虚重新摊开书。
和室安静下来,一如之前那般安静。
八重忍不下去了。
她站起来,以投降者的姿态。
没有实体,她直接穿过和室的纸门,走了出去。
这座宅邸是奈落在丹波国的隐藏据点,前庭后院都不大,表面上做着和木材有关的生意。
八重路过后院,仆役装扮的奈落在清扫路径,斗笠压得低低的。
她穿墙而过,但外面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你要去哪?”面具后,虚还是那副冷淡到不近人情的表情。
平平的语气,没有起伏,她好像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但再看他的样子,又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八重想了想,体贴地说: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不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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