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锦南往年春秋两季都要参与宫中围猎,这两年远居盛城,也没有放弃这一习惯,嘉毅侯府郑管事早早在二十里外的小南山打点一通,设了暂居的营帐和一应器具,因知安锦南不喜人多,只带了七八个侍卫并三五个族中子弟同行。
他多年征战,习得一手好箭术,兼那些个部下和小辈惧他威严,不敢太过抢眼,这回行猎几乎只他一人收获颇丰,其他人等不过猎些獐子、野兔,敷衍潦草至极。
安锦南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扫兴,索然提早拔营,看到那些伴从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安锦南捡了两只小狐带在车上,将山鸡野猪都赏了人,骑行半个多时辰回到府中,听得舅兄冷擎风上门求见,眉头极细微的蹙了一蹙,仍决定先去梳洗一番再行传见。
芍药备了水,安锦南挥手屏退她,解衣迈进池中。
许是这几日太乏,靠在池壁上只泡了一会儿,就觉倦意袭来,眼皮沉重。
对面小几上常燃的龙涎香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淡淡的甜香,嗅在鼻中意外的宜人。
安锦南只觉自己紧绷的肌肉都在那香气中变得松懈开来,血液流动异常活跃,有些热,又有点躁,......霎时,他闭阖的眼眸陡然睁开。
战场上练就的紧张戒备在他身体虚软之时也能克制意识保持头脑清明。
他眸子赤红,双手握拳,撑住池沿就欲跳出,......一阵清风从外拂来,那甜香味越发清晰浓郁,安锦南吃惊的看向自己的肩膀。
一只手,......纤细的,带有微小伤口的指头,短平而干净的指甲,不染蔻丹,温度是微凉......顺着他的肩膀,一点点滑向他的臂膀,用适中的力度轻轻按揉。
耳畔有清冷得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声音,唤他:“侯爷……”
安锦南撑住池沿的手,瞬时软了下去,一头栽在池畔,几乎撞伤了额角。
他用力眨了下眼睛,丝丝的头痛划破幻象,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净室,嘴角勾起自嘲的冷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那个梦……
是他这些年孑然一身,孤寂太过,才幻化了一个虚无的人,聊慰空寞可怜的自身。
可他是安锦南,他何曾需要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他都已拒了多少,从他孤煞之名传出之日,就已做好准备此生独过。
嘴角笑意越发冰冷,他撑起身子,用巾布围住自己,然后行至小几旁,俯身拾起那炉香,拿在手中略瞧了一眼,翻手将一炉香屑洒入池中。
.........
整个宴上,冷雪柔都被安潇潇紧紧禁锢在身畔,就连她借口去更衣,安潇潇也派了自己的婢女跟从伺候,美其名曰“替兄长照顾二妹妹”。冷雪柔拒又拒不得,想撕破脸又不敢,唯有红着眼圈死忍。
安潇潇不同旁人,这世上能让冷雪柔乖乖吃瘪的人真没几个,偏巧安潇潇就是其中之一,谁叫她是安锦南最信任的堂妹,还替安锦南管着整个库房呢?且她为人又阴沉的很,自己借住嘉毅侯府,只能在她的院子,撕破了脸还不知要给她怎么悚吓。上回来一回盛城,回去喝了半个月的压惊汤药,如今苦涩泛酸的药汁还犹如就在唇间回旋,她着实不想再尝了……
好容易捱到宴后,安潇潇刻意慢了两拍,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与丰钰打个眼色,借到一旁说私话,冷雪柔这才有机会偷溜,也不理会段淑宝的呼唤,飞快的携着侍婢离开。
安潇潇余光将她看得仔细,唇边淡笑微寒,朝贴身侍婢打个眼色,等侍婢悄悄跟上去后,才回转头来与丰钰说话。
“......对不住,......前番劳烦丰姐姐一回,想必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这回贸然上门,一来是代兄长为上回的事向姐姐致歉,二来便是我的私心,想亲近姐姐,......姐姐宫中而来,礼仪行止皆是典范,针黹女红又是最出众的,我一心倾慕……乞望姐姐不弃,若得姐姐指点一二,便是我的福分了...”
这话说的客气,听来像奉承,可字字句句涵盖的信息量可不低。
先是暗示了一番她知道送上嘉毅侯府的那些请帖和东西不是丰钰手笔,表明自己和侯爷完全相信丰钰的为人,并不会因此怀疑丰钰有心巴结纠缠,还很愿意与她常来常往,免叫她在外人面前因此为难。
其次又提了提了针线方面的事,提醒丰钰莫忘了这一切是建立在她能帮上嘉毅侯的忙的基础上。
丰钰客气了两句,从身上摸了那绸袋出来,“总算赶了出来,手工粗糙得很,丰钰能力有限,不敢当安姑娘赞誉。”
安潇潇亲昵地携了她的手,将她的手连着绸袋推了回去:“此物乃是兄长亲手交给你的,我可不便替兄长收回,不若等下回我再邀姐姐出来,你亲手送还兄长?”
说着,她眨了眨眼:“也好给我们由头再碰个面,一同玩一回啊。”
丰钰怔了怔,怎么觉得安潇潇这话里大有深意?真是安锦南又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做不成?
两人又扯了些旁的事,一路并行到垂花门前,注意到一旁的小环不住朝她打眼色,丰钰心中了然,就此送别了安潇潇,主仆俩走到一旁的背人处,魏嬷嬷便候在那,面露喜色,蹲身与丰钰禀道:“姑娘神机妙算,那边,果然闹起来了!”
丰钰眸色一凛:“杏娘如何?事情可败漏了不曾?”
魏嬷嬷笑道:“不曾呢,老爷一进门瞧见,就变了脸,恰好又有旁的由头,似乎事关客四爷的官司,与太太狠狠吵了一顿,说太太不仅贪财忘义,自私愚蠢,还御下不仁,苛待子女,太太哭闹了一番,杏娘一味护着太太,哀求老爷不要置气,太太不领情,翻手打了杏娘一掌,......老爷哪还能忍,眼见杏娘脸上红肿一片,老爷一情急,推了太太一下,......一个寸劲儿,太太跌在那炕桌上头,怕是气急了,回手乱抓,把老爷脸上抓了三道红痕。这会子老爷气的跳脚,扬言休妻,喊人去寻客家大舅爷来领人呢!”
丰钰静静听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喜,只觉不堪。
她的父亲,在外道貌岸然,十足的君子做派,这些年又与客氏琴瑟和鸣,不知令多少夫人艳羡。
谁知这夫妻深情,原是此等脆弱易碎。只不过一个小小婢女,几样嫁妆田产,就叫他们交恶至此,脸面全无。
魏嬷嬷又说了些零碎琐事,丰钰没有听下去,挥手叫人退下,淡淡地吩咐小环:“把我昨晚写的那封信交给平管事,叫他亲自走一趟,去临城请段大爷过来。”
小环郑重应了,快步往寿命轩方向走去,听身后丰钰似自言自语,又似与她闲谈,那声音淡而冰冷,没一丝情绪起伏。
“......把阿娘的东西,一样样讨回来,一分一毫,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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