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仲秋,街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人人盛装而出,伴长夜欢歌,沐朗月清风,眺琼花火树,渡一身流光溢彩。
唯安锦南立在此灯火不及的暗处,通身玄裳淄靴,身后便是可见圆月朗空的菱窗,外面这满街纷沓,漫天光华,似与他毫无干系。他立在那,高大身形在屏风上映下伶俜的影。
他几步转出,震袖提腕,携杯在手,坐于桌畔。
丰钰心中一叹,起身欲礼。安锦南朝她摆摆手,温言道:“坐。”
安潇潇起身退开,在距二人稍远的位置烹茶。她面前一只红泥小炉,上置一只紫檀茶壶,用竹匙添水入壶。很快,便有淡淡的轻烟从壶嘴溢出,茶香馥郁扑鼻。
默了一息、两息,安锦南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丰钰挑了挑眉,直言:“敢问侯爷传唤,有何示下?”
安锦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绸袋,略了那些寒暄客套:“我有一事相求。”
丰钰心头一跳,视线落在那绸袋上面,一时未敢应承,更未伸手去接。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疑虑,见她一脸戒备,嘴角噙了抹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将上端抽绳松开,从绸袋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织物。
丰钰一眼认出,这是上回冷雪柔要她织补的香囊。抬眸,正对上安锦南沉郁深邃的眸子。
安锦南淡淡开口:“此物为人所毁,因是舶来织物,多年未曾遇上懂得修复之人。”他看向丰钰,双眸波澜不兴。低沉醇厚的嗓音有能迷惑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极温和柔软的人的错觉。
丰钰从这短短两句话中听出他不曾出口的暗示。一、他这是在捧她,声明此事非他不可。二、她针黹手艺如何,他是知道的。
丰钰抿唇不语,视线落在香囊上面。那日冷雪柔将此物拿出时她只略略一看,此时细细瞧来,越发觉得眼熟。
这是……
她神色忽变,岁月被记忆剪碎成片,如一幅幅画卷,在脑海中徐徐掠过。
——
永和宫正殿,宫人内监各捧托盘鱼贯而入。
“……内务府才赶的一批夏裳,皇后娘娘紧着叫奴才们给娘娘们送来。……纱衫绢裙丝氅四套,串珠丝履两双,朝珠两串,耳坠十对,步摇两对,并各色珠花六枚,楼兰供的金丝羽线香囊两只……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对香囊才呈上御前,尚未入册,皇上把玩一回,瞧着精巧,叫奴才和着这批夏件儿一并给娘娘送来,别宫都没有,娘娘这儿是独一份儿!”
说话的是个容貌秀美的小监,名唤平贵,乃是御前内侍总领太监戚三宝的干儿子,机敏伶俐,这等传赏得脸的好差事,戚总管便专遣他来。
西暖阁炕上,宸妃歪在旁喝茶。正直夏末,夜里凉爽,白日仍是闷热得很。贵人关氏手持昭君出塞图样的象牙柄纨扇,替了宫人的位置,在炕下脚踏上给宸妃打扇,屋里除平贵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再没半点旁的动静。
丰钰垂首立在暖阁帘外,从她角度,微抬眼帘,能瞥见宸妃懒洋洋的那张脸。
圣上对永和宫的恩赏从不断绝,宸妃眼里并不瞧那些玉器珍玩,锦缎宝衣。听平贵说那香囊颇有异趣,宸妃方瞭了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指头,淡淡地道:“拿过来瞧瞧。”
丰钰便见一只八角形璨金香囊落入那只小巧而柔滑的手掌。见她尾指上长长的指甲套镶满宝石珠翠,平贵不由含笑提醒一句:“娘娘仔细刮擦了,听闻这物金贵,非得寒山雪岭那荒处才得此雪蚕,用冰桑养喂,吐丝乃是透明发亮的,极柔极脆,不易成匹,一年只得寸许见方,只能做得些手绢儿荷包,香囊摆件儿。上头若要绣花,非金丝羽线不可,需得比旁的丝线柔软又多韧劲儿,还得掌握手里的火候力度,一不小心怕把料子都毁了。 ”
宸妃听得果然珍贵,嘴角这才见了笑意,将手抚了抚上头花样,凑近鼻端,闻得内里似草似木的清香,比寻常香料特殊,嗅来绵而爽宜,经久不散。
丰钰初回听说这等稀奇玩意儿,不由多瞥了两眼。听平贵笑道:“贵人也有赏赐,已着人送去了长宁轩。”关贵人忙起身谢了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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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皇上施恩,换做旁人,该感激涕零才是,哪知第二日晨起,却打听得正殿内昨晚宸妃与皇上龃龉。
原来昨夜宸妃服侍皇上更衣,发觉其腰里也挂了一只那雪蚕丝金羽线的香囊。追问撒娇之下,得知那香囊竟还赐了一对给丽嫔,还娇缠着皇帝与她一人带了一只在身。
宸妃当即大怒,哭道:“皇上与那贱婢是一对,那我算什么?”当着御前挥剪,将昨日赏下的八角香囊剪成了破烂。
皇帝为安她情绪,无奈将身上挂的那只也给她剪了,哄道:“那香囊本只你有,是太后听说动意,从库房里翻出了早年番供的另外一对赏了丽嫔。朕怜她孕中可怜,一时心软答应她一人一只带着,偏你这泼辣货眼尖,……你可知这物价值连城,想再寻对一样的都寻不见?”
宸妃好一番哭闹,把昨日赏下的衣裳裙子俱剪得稀烂,屋中摆设专挑贵重的打砸,狠狠咒那丽嫔……至后半夜皇上沉下脸来,拂袖而去才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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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转已是六年后的今夕。
丰钰犹记得当初看见被宸妃剪成碎片的那雪蚕金线香囊时,自己心底漫过的艳羡和心痛。
关贵人求都求不来的恩赏,宸妃说毁便毁了。
没一丝不舍和犹疑。
如今又见此物。
是水滴形的丹凤图样香囊,破损得不成样子,翻开了的丝线上有磨毛了的痕迹,中间齐齐的一道豁口,上头染了一抹红痕,里头香料早已掏空,想是这囊袋破损,香料一点点的洒落遗失掉了。
饶至如今,犹能嗅得一抹极淡极淡的清香。
安锦南见丰钰望着这香囊久久不语,大抵能猜出她心意。于是温声出言:“你不必怕。乃是淑妃娘娘所遗,圣上首肯了将之赐我,并非异常来历。且,非我所毁,并不至罪。”
丰钰向是谨慎,心中疑团已解,方着手上前,取了香囊在掌心。
既不是非常来历,又是得到时便已损坏的,不至遗祸,她才敢安心应此差事。
安锦南惯会揣度人心,丰钰并不意外。细细看了遍那豁口,沉吟道:“香囊用料难得,若要织补,唯有从纹样下手,前后金丝团凤添几笔花叶将破损处勾补,意境必不如前,且新旧羽线颜色有异………”
“无妨。”安锦南何尝听不出这人在留后路,生怕惹上半点麻烦,于是干脆地承诺道,“你只安心织补,破镜难圆,旧物难新,我省得。”
丰钰舒了口气,将香囊放回绸袋,小心揣入袖中。“那么……”她站起身来,便欲告辞。
安锦南眉头一挑,不解地看向她。
“芷兰姑娘不提一提酬劳么?”比如,段家所求的那事,这般大好机会,此女如此善于钻营,会甘愿放过?
她不是仗着与自己曾有数日相处的机缘,与段家出谋划策,试图贿赂笼络,博他好感?
丰钰抿唇,看向安锦南。这着实是大好机会,可他能给她什么呢?钱财金银,她要来何用?家中婚事,又岂是他一外人可干涉的?
但若错过,她也觉得可惜。在宫中蝇营狗苟,谋求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和物,自利已成习惯,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丰钰略迟疑一瞬,抬眸轻轻地笑了。
“蒙侯爷看中,那我……”
安锦南眼眸微眯,凝望眼前女子。
她向来不饰铅粉,不着艳衣。本不是个十分起眼的人。今夜一经打磨,竟也如一株盛放的兰草,自有一股风韵清芳。
那对眼黑白分明,极澄澈透亮,秀挺的鼻下,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唇,点了丹脂,抿唇之际,微现两颗贝齿。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倒也添了几分俏丽。整个人比那日城外车中一瞥所见,不知年轻了几岁。
未等她说完,安锦南扯开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讥诮。
“说吧。”身子后仰,靠在屏风壁上,把玩手中茶盏,目光浅淡地掠过丰钰的脸然后移目向侧边。
丰钰紧了紧牙根。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嘴唇抿起,又轻轻启开,正欲说话,就听楼下清晰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我姐姐在楼上,我来找我姐姐,你凭什么不准我进去?”
接着一阵嘈杂,不用亲眼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
楼下四周都守有安锦南的人。得月楼是早得过关照的,自丰钰一入内,楼下便已闭了大门。丰府中人知道丰钰今夜要同安五姑娘游玩,却并不知他们约在得月楼上。
丰媛却是如何找到这里来,与楼下的守卫起了冲突呢?
丰钰面容微冷,侧旁烹茶的安潇潇站起身来:“楼下可是丰姐姐识得的人?”
丰钰点一点头:“过意不去,不给姑娘和侯爷添烦了,我这就下去,带她离开。”
她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我并不敢求什么报酬,从前侯爷与我有恩,只当今次俱偿了吧。”
这话一落,安锦南眸子蓦地一凛。他目光落在丰钰面上,许久不言,……这答话着实令他意外。不单意外,甚至称得上吃惊。
他嘉毅侯的人情,在她心里莫非不值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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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丰媛身后随了几名侍婢、嬷嬷,俱是面色惨白。丰媛颈下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寒光如雪。丰媛此刻有些狼狈,她动也不敢动,一见丰钰过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颤巍巍地抱怨:“大……大姐姐!他们……他们不许我上楼找你,还……”
安潇潇连忙出言:“还不把剑放下?这是丰姑娘的亲友!”
那扮做平民打扮的侍卫收了剑。街上熙熙攘攘,这边的动静并未惊扰人群。安潇潇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丰钰简单谢过,携了丰媛的手,将她拉到一边,面色沉了下来:“你自我出门,便一路跟踪我来此?”
丰媛惊魂未定,指尖冰凉地搭在丰钰腕上:“大……大姐姐,我刚才……”
一开始她明明是很礼貌的说明了自己身份的,可楼下那伙计就是不肯给她进去,几个嬷嬷就不快地嚷了几句,她本想趁乱上楼,那个持剑的侍卫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直接一柄寒芒横在她颈,还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瞧,一语不发地,好像只要她再敢动一动,就真要出手要了她性命。
闺中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不光她吓得不轻,她身后随行的侍婢和嬷嬷们也都跟着吓傻了。
幸好丰钰下来及时,不然,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不会给人吓得失了仪态。此刻两手发颤,浑身冰冷,若非丰钰把她拉着,怕是站都站不稳。
丰钰盯住她双眼:“是阿娘叫你跟我来的?”
丰媛委屈地抽一抽鼻子,有些不服气:“是,那怎么啦?姐姐你和嘉毅侯府的姑娘玩,做什么还叫人持剑守在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她话未完,嘴唇上猛地贴上一只手掌。丰钰横眉捂住她嘴,朝身后打个眼色,“你浑说什么?那是嘉毅侯的妹妹,出行有侍卫护持,有什么奇怪么?倒是你,强闯入内,知道的,是你没机心,急于寻我,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丰家就是这般家教。”
见那群随行的侍婢嬷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丰钰一肚子不悦,“车马何在,还不扶着二姑娘上车?”
平时她不显山不露水,总挂了一张温柔笑脸,骤然板起脸来怒目相对,只叫在场的没一个敢吭声。
丰钰心里不是滋味。望着丰媛一腔“我好生委屈、我并无过错”的作态,隐隐有些生怒。
客氏若想她带同丰媛出来,大可大大方方的与她说一声,届时着其在车里稍候,待她听完嘉毅侯所言,再光明正大问过安潇潇意愿,介绍二人认识便是。
这般偷偷摸摸的作态,着实令人不齿!是心里算准了她这个当姐姐是个小家子气,自己偷偷去攀高枝不肯提携妹妹不成?
也是!
丰钰心中冷笑。这种能与人家侍卫当街争执起来的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别说她本就没打算攀嘉毅侯这门高枝,便她真有所求,也不可能容许客氏丰媛这等人毁了她的算计!
丰媛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丰钰不快,瞪大了眼睛泪水涟涟,“大姐姐,你为什么生气?”
受委屈的是她好么?被吓坏的是她,大姐姐生什么气?
丰钰叹了一声,语气放缓了些,“没有生气,你上车,我们回去。”
话未落,转角一辆马车急速驶来。
文心顾不上矜持,激动地掀了帘子:“丰钰!是不是丰钰!”
她手上扯着自家二哥文嵩的袖子,声音带了几丝急切:“二哥,你快看看,和丰家二丫头在一处的,是丰钰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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