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堂会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丰钰便不再出府赴宴,至多往隔临东府陪她祖母丰老夫人抄经诵佛去。多年疏冷了的亲情需时修复,她也得给父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
如今归家,人人待她客客气气周到妥帖, 处处像个短时暂住的客。
当年走的时候她还不大懂事,兴致勃勃上路只当去京城玩一回,以为自己会如几个族姐一般,走个过场就能回家待嫁,谁想偏她这年风声格外紧,没人敢在里头做文章。
后来她慢慢长大懂事,细品其中滋味,未必是风声紧的缘故。父亲到底是娶了新人……
这些事她不说,也懒得去计较,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和继母相对成仇,只会惹得外人笑话,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丰钰打算得仔细。如今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各人前途全系在伯父身上。两府一墙之隔,内院有小门相连,分府不分家。伯母客气叫她“常过来与嫂子妹妹们耍子”,她就厚颜当了真,三不五时过去叙叙旧。
平素丰老夫人不见人,她自十二年前幼子丰保去后,专心吃斋念佛,在东府西南角隔了间佛堂出来,如空门中人一般做早晚课,每逢初一十五还要请宏光寺的法师前来讲经布道,于常俗世情她已不久不理会,家中便是有再重要的场合亦不出席。
丰钰归来后前几次求见均被拒。丰媛还曾在客氏跟前嘲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十年不见,怕是早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孙女儿。”
叫众人意外的是,几次后丰钰不知缘何突然得了老祖宗青眼,不但她来时肯见,有时甚至留丰钰陪她吃过素斋才放人。
抄经无疑是枯燥的。外头蝉鸣恼人,自午后就叫个不停,没一时清净。丰老夫人诵了一段佛经,从蒲团上起身,一回头,见窗下丰钰仍保持着直坐抄书的姿势,一旁陪侍的婆婆躲懒支着下巴打盹。
丰老夫人摇摇头,把目光移回丰钰身上。
窗隙一缕阳光照过来,恰恰落在她侧脸上。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射出扇形的影。这丫头模样不算顶好,最多能赞一句秀气清爽,穿的是半旧的雪青色短衫,这么热的天气,脸上没见半点汗意,正应了那句“心静自然凉”。
丰老夫人眯了眯眼,拿起案首那本磨毛了边儿的经书,“抄到第四卷了?”
丰钰收了手腕,将笔好好放回笔架,方微笑道:“抄到第六卷了。”
丰老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你是默写的?”
丰钰不好意思地笑笑:“旧年在宫里陪主子诵过经,也抄过不少,记得一点,怕记不准抄错了,得放一本经书在旁时时看一眼才放心。不能算是默写。”她说着话,轻手轻脚绕过桌案,自然地扶住丰老夫人的手臂。
丰老夫人哼道:“你这丫头,做事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傲纵些能怎么?”
丰钰扶着她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快行一步,在前面一个阶上接住丰老夫人的手,扶着老人家慢慢踱步到石子路上。那婆子后知后觉地追上来,讪讪地插不上手。丰钰一面答丰老夫人的话,一面给那婆子打个眼色,稍稍挪开一步,叫那婆子递手臂过来。
“抄经的事不敢大意,心诚才有佛祖庇佑。旁的事孙女也粗心张狂,只是祖母没瞧见呢。”
丰老夫人在佛堂门前立定,抬眼瞥瞥丰钰。丰钰适才与余嬷嬷间的互动没逃过她的眼。连下人的体面也要照拂,这样的人怎可能粗枝大叶呢?
她知道丰钰必有所求,只是丰钰不开口,她不会主动问及。凡尘俗世她早不理会了,两个儿子都已迈入知天命的年岁,难道还要她去操心府里的事么?
申时,丰庆踏着方步往外院书房里走。屋中已点了灯,映出窗上一个娉婷的人影,丰庆不由微笑道:“媛儿来了?”
院里服侍的小厮凑上来,接过丰庆手里的马鞭,答道:“是大姑娘在里面,等候老爷多时了。”
丰庆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大步踏上台阶,小厮掀了帘子,丰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他行礼喊“父亲”。
丰庆双手负在后面,打量立在面前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多年不见,不再是从前那个会与他哭闹的女娃儿。甚至连样貌也变了许多。她生得不及丰媛貌美,性情也不够娇软。从回家来后,三五天见一回面,只是问问安,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事?”丰庆漫不经心开了口,他立在那,从进门瞧见她起,就不曾再近一步。
丰钰心头浮上淡淡的酸涩,很快,她把那莫名的情绪甩了开,微笑开口:“今年外祖做七十整寿我没赶上,听说我回来,前儿舅父来了信,想接我过去玩两天。母亲已经应了,心想离家还需和父亲禀一声。”
丰庆“唔”了一声,点头应道:“和你娘打声招呼就成。”这种小事一般烦不到他面前。
估摸是他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冷淡,咳了一声方追加一句:“和你外祖和舅父问好,回头我叫你娘替你备一车东西,你一并带过去。”
丰钰笑着应了,从丰庆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缓缓淡下去,结成冷凝的霜花。
舅父来信是假,她去信联络感情是真。少的可怜的骨肉亲情,如今是她唯一倚仗。
晚上丰庆回屋,听客氏跟他絮叨:“又有两家有意的,我瞧郑太太的亲侄儿合适,年岁和钰姐儿相当,没儿没女没拖没累的,钰姐有福,将来肚子里怀上了就是长子嫡孙。”
丰庆洗了脸出来,下意识瞥了客氏一眼,“若我没记错,郑家那位太太是续弦?家里是卖皮料的商户出身?”
客氏怔道:“那怎么了?人家早就不卖皮料了,他爹如今在京城西直门大街开铺子,结识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丰庆冷笑一声,脱了靴子爬上炕里不说话。客氏伸手推他一把:“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不上人家?钰姐儿多大年纪了?人家小伙子可是头婚!”
丰庆嗤道:“我丰瑞纯的女儿,倒要与卖皮料的下九流结亲家!便是我舍得出这张脸皮,她舅家可还未必答应。”
客氏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撂了脸子,“老爷这是何意?什么时候她舅家能当咱们的家了?您嫁闺女,与段家何干?这么多年不走动,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
丰庆不吭声。
丰钰的舅舅一听说丰钰出宫,就迫不及待接她过去小住,这说明什么?说明段家那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外甥女。他身为亲父,若同意女儿嫁入商门,段家会如何看他?
客氏见丈夫铁青了脸色不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她不愿因丰钰与丈夫龃龉,咬牙忍了这回,又道:“再有城南王家的小儿子……”
丰庆立时瞪大了眼睛:“王翀?”
“你疯了不成?那是个混不吝,盛城内外谁人不知?他敢派人上门提亲,你就该直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拿来与我说,当我与你们无知妇孺一般清闲?”丰庆这下也不睡觉了,起身穿鞋就往外走。
客氏追了两步,娇声喊他“老爷”却怎么都喊他不住。大丫头们尚在屋外伺候,此时纷纷撞见老爷铁青着脸从里屋冲出来的模样,一时都吓傻了。客氏面上挂不住,回头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内室。双手撑在门板上头委屈得低声啜泣。
老爷向来疼她,十几年夫妻从没这么不给脸面的说走就走。
不就是给丰钰那赔钱货议亲么?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挑东捡西?宫里头伺候人的东西,出了宫就这般金贵起来了?她还想嫁给王爵公侯不成?笑话!
第二日一早丰钰便来辞行,客氏心里有气,称病没出来见她。丰钰只带两个侍婢和几个婆子上路,再有护送车马的侍卫三四人。奔驰小半日就到了临城的段府。
早有人在路边等候,打马扬鞭吩咐人先回去府中通传。丰钰下了马车,乘轿子进入垂花门。几个嫂子候在那儿,一见面就忙不迭见一回礼。中有好几个都是丰钰入宫后才嫁进来的,是第一回见面。所幸礼数周全,倒也热热闹闹的。
丰钰被簇拥到上院,在堂中拜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祖孙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俱想到那已逝去的段氏。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得两人住了眼泪。段老夫人命丰钰坐近,拉住她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像段氏年轻时。又翻开她手掌,瞧她积年做事留下的粗茧和旧伤。
丰钰觉得窝心得难忍。
没在自己家里得到的厚爱俱在外祖母这里得到了补偿。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传信说几位爷到了。
段老夫人扯住她手腕:“你不必避讳,是你几个表哥。”
话落,小丫头掀了帘子,当先进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后面跟着三个锦衣玉貌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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