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园在这季节没有花开, 人迹罕至, 又距福寿堂颇近, 便是给人撞见, 也可借口“路过”, 不至叫人挑了错处,说嘉毅侯夫人不懂礼,在宫中胡乱停留。
适才那宦人纵然只是个伺候太妃们的小角色, 倒也行事稳妥仔细。
宫里的人,行事时都将脑袋拴在腰上, 一个不好就易丢了性命,不容他们不小心。
过去那些年,丰钰何尝不是这样过?走一步要想十步,生怕一脚踩错再没回头路。凭什么丰媛就可作天作地的闹?用和她的亲缘关系来强迫她给她搞定烂摊子?
当初要进宫的人,是丰媛自己不是吗?
她垂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人。
少女依旧娇美,只是容颜憔悴, 仰头对她软软的唤着“姐姐”,好似她们当真姐妹情深一般。丰钰使个眼色,小环就立刻会意,引着那引路太监一道走远了些,留下空间给姊妹二人。
丰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行了, 现在没外人, 不必哭哭啼啼亲亲热热的委屈自己喊我姐姐, 有事快说, 侯爷还在等我。”
丰媛面上的哀色还没褪去,就因“侯爷”二字而变得不自在起来。
她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当初为了勾|引安锦南,她在面前褪去衣衫……什么都被他看去了,他却翻脸无情,当众撕了她的脸面尊严。
每每想到安锦南,她就想到自己当初的窘态。想到自己赤着美好的胴体将自己献与他,他却有眼无珠不懂得珍惜。
往事像一个响亮的巴掌,重重的打在她脸上。
丰媛满脸通红,垂头遮住眼中无所遁形的恨意,低声道:“姐姐还怪我么?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又有旁人挑唆,才惹恼了姐姐。”
这话说的含糊,有旁人挑唆?她十年不在家,谁那么恨她?要挑唆他们姐妹关系?
除了客氏,还有谁盼着她不好过?
丰钰挑挑眉头:“挑唆?谁?母亲治家严谨,手底下哪有刁奴?”
这是不加遮掩的讥讽。
丰媛支吾道:“都......都过去了,我如今也……姐姐不能原谅我吗?我想回家,想在爹爹跟前尽孝,姐姐能帮帮我吗?”
“你如今怎么了?陶器局的事情不好做?”丰钰放低声音,含笑道:“你恐是还没做熟练,才觉得艰难。当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多学学就会了。”
丰媛哽了一下,艰难地道:“我不是怕吃苦,可总有人针对我,叫我做最低贱最重的活计……我一个弱女子,又不曾得罪谁,我也不懂他们为何不肯放过我……”她抬眼看着丰钰道:“姐姐可知是为什么吗?”
丰钰很了解她想说什么。
想说是安锦南树大招风,旁人对他生恨,刻意寻他小姨子的麻烦。抑或就是丰钰故意收买了人,在宫中打压她,不叫她好过。总之,都是安锦南和丰钰的错,她丰媛最是无辜,最是柔弱,最是可怜。
丰钰扯唇笑笑:“我自是不知,不过,我可以根据经验,帮你捋一捋。你进宫后,不久就因容貌出众嘴甜如蜜又舍得撒银子,得了教引嬷嬷的欢心,然后被破提拔到了绣房,给主子娘娘做衣裳。这差事向来是美差,只要手艺好很容易出头,你又懂苏绣蜀绣,自是易招眼,没几个月你就趁着送衣裳去后宫的机会得见天颜。”
丰钰笑着说着话,推测的事半点不错,好像她当真亲眼见着了一般。
“你从初初入宫,想的就不是做宫女,你是想把我踩在头上,想做更尊贵的女人。于是你刻意留在宫外不走,借故支开同行的人,想等皇上出来。你运气好,竟真给你等到了,你大胆和皇上照面,还说了话。皇上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对你和颜悦色。可你没想到,消息很快传到宸妃耳朵里,所以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你险些就死在她手里,只是你运气好,这当口宸妃突然获罪,你跟着一同下了大牢……接着你的宫内生涯就再也不顺遂了……”
丰钰顿了顿,小腹没来由的抽痛了下,她停下来,抚着肚子蹙了蹙眉。
丰媛咬着嘴唇,目光怨毒的看着她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眼睁睁看着我受这些苦?我和你是血亲,你置我于险境而不顾,你良心何在?你不怕外头的人说你淡漠亲情?说你刻薄亲妹?我就不信,你丈夫嘉毅侯,他也不在乎名声?”
丰钰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眨了眨眼,看着丰媛道:“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不是侯爷,不是你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你真以为以你的能耐,你能得见天颜?人人捧着你,说你手艺好,那是真的吗?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能人奇人,你觉得你真是那么凑巧,第一回进后宫就能偶遇皇上?”
丰媛心内陡然冒出一股凉意,这时一回想,她刚入宫时,确实太顺了,和后来的苦难相比,当时的她简直如有神助。
“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这一切是人家刻意给我设套?”
丰钰淡淡一笑:“你呀,还是太年轻。若我是你,我不会当众这么哭哭啼啼的哀求逼迫亲姐,这样行事,不免落了下乘。别说我没教你,再有这种时候,你处在弱势,就该更加的示弱。处处表现你的得体、懂事、为人着想,你顾念亲姐初进京城不易,姐夫公事繁忙,不愿添麻烦,更不愿连累旁人,你加倍的勤恳努力,小心谨慎,做个人人称赞的出色宫娥。不用你开口,自有人替你抱不平,不用你出手,自有人去戳我和侯爷的脊梁骨。你这般疯疯张张的急于表明你和我的关系,人人都只会瞧不起你,觉得你不安分罢了。况侯爷行事向来不拘小节,你真以为自己制造这点漩涡就能污了他的名头?你到底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太小看他?”
丰钰说得累了,小腹疼痛叫她心惊。她拍拍丰媛的臂膀,沉声道:“在我面前,再不要装可怜了。丰媛,你勾引我夫君的样子,我总能记起,当时的你,恶心透了。你和你娘污我名头,你和你未婚夫设计毁我清白,我没用同样的法子害你,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自此两不相见,其实挺好的。你若偏要来惹我的眼,我也不介意,让你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放眼这宫中,每天悄无声息就失了踪影的人不少,你若想做下一个,别客气,尽管与我说。”
她冷酷地推开丰媛,迈步朝前走去。
丰媛怔怔立在那,她未敢信,丰钰竟当真打算留她在宫里继续做宫娥?她早就悔了,早就认清了,知道这是条最难行的路。她不要一辈子陷在这深宫中,她不要!凭什么丰钰就能风风光光的做她的侯夫人?凭什么她丰媛就只能做个服侍人的奴才?
她的表情从怨憎变为绝望,又变做了愤怒。
小环看过来时,正撞见丰媛陡然跳起,从背后扑向丰钰。距离太远了,她想奔过去相救已经来不及。唯有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长唤:“夫人小心——”
丰媛用尽了全身力气,只盼将丰钰击倒。适才丰钰频频抚摸小腹,她大致已经猜出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凭什么她就要在宫中受苦,而丰钰就能高床软枕和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生儿育女过着奢侈的生活?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丰钰快速转身避开,肩膀重重的被撞击到。她仰面就朝地上倒去。
丰媛真的失心疯了!她不知道,她能平安活到现在,只是因为她是安锦南的小姨子吗?她知道关太嫔在背后使过多少力气才保住她的命吗?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便是全世界都待她好,她也依然会觉得委屈,觉得世人都对不起她。
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什么叫做感恩。
她是丰庆和客氏的女人儿,她骨子里流淌着天性凉薄的血。
丰钰在她眼前倒了下去,她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癫狂的,惊喜的。她分明在丰钰面上,读出了慌乱和恐惧。那个总是端着架子自以为高深莫测的女人,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高傲下去。
可这让她狂喜的一瞬,太短暂了。
不知从哪里闪身飞来一个男人,将丰钰牢牢抱住了。
他扶着她的腰,带着她原地旋转了半圈,把人牢牢的锁在自己怀中。
丰钰从慌乱中回过神来,面色是后怕的惨白。
安锦南眸色深沉,抿唇看向丰媛。
丰钰惊恐地揪住他的衣裳,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贴靠在他身上。
被撞到的那一刻,她真的吓傻了,她以为她腹中孩子,定然保不住了。幸好……幸好他来了……来的那样及时。
转瞬她又想到,这个时候,他怎能进后宫?皇上在前朝看折子,后宫也没有他姐姐,他身为外臣,怎能随意出现在后宫?
那几个被吓傻的太监终于回神,急急忙忙地过来询问丰钰可有受伤。他们又不敢当着丰钰的面斥责她妹子什么,他们难做啊……
丰钰没有为难他们,扬扬手道:“无事,咱们走吧。”
她紧紧挽着安锦南的胳膊,顾不得什么旁的眼光和礼数。
她如今顾不上丰媛,她只不想安锦南的行为给人诟病。
她不想自己孩子的父亲出事。
安锦南回头,深深忘了丰媛一眼。
那一眼,如刀似箭,若冰霜冷雪。
丰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她明明已经得手,他为什么出现,他为什么出现……
丰钰一出宫门,就紧紧攥住安锦南的袖子:“侯爷,您怎么能进后宫?”
安锦南沉着脸:“若不是我去了,你如何安然立在这里?那毒妇你打算如何处置?胆敢伤你,我岂能饶她?”
安锦南咬牙切齿,答非所问。
丰钰和他上了马车,帘子一撂就急急的道:“侯爷不会又闯了宫门?”
安锦南意识到她在怕什么,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有正当理由出现,你且放心。我在朝堂魂不守舍,皇上都看出来了,金口一开,允我亲自进来接你,别担心,你现在娇贵得很,万勿动气。”
丰钰总算放下心来,依旧软软的贴在他身上:“幸好侯爷来的及时。我纵有所准备,对她,总是因太轻敌而失了些戒心。是我太大意了。”
安锦南亲吻她的指尖,久久没有言语。
几天后,传来关太嫔逝世的消息。丰钰把自己关在房里伤心了两天。
没几日,又得了消息,丰媛被派往守陵,自此十年没有音讯。
丰钰心想,这大抵是丰媛所应得的,最好的结局。
没有谁做了恶事不该得到惩罚。
也没有谁应该永远被宽容和原谅。
当年她进宫时遇见过的,更艰险百倍的情形,她也都靠着自己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凭什么丰媛就该被善待?
好在,她不曾拥有的,都一点点的被补偿回来。
第二年她春天她诞下了她和安锦南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安锦南天煞孤星邢妻克子的传言,自此不攻自破。
十五年后,嘉毅侯府侯世子安世朗受命随父出征。
嘉毅侯夫人丰氏从前几晚就开始睡不着觉。
她满腹怨言,不想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上战场。
她丈夫戎马一生,已经受过太多的苦,唯一这么一个儿子,如何忍心他重蹈覆辙?
窗下,两个半大孩子贴着墙根匍匐着,一个低声道:“这么多蚊虫,干嘛非这时候拉我过来?还要我听我爹娘的墙角?”
说话的少年面容俊美,依稀有几分安锦南年轻时的模样,正是他儿子安世朗。
对面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我爹说,侯爷平素威严赫赫,在夫人面前却是不一样,我这不想着,来见识见识,怎么个不一样的法儿?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私底下什么样儿?”
安世朗撇了撇嘴:“我娘是女人,我爹自然不能对她如对我一般,你少胡来,警告你赶紧走,不然别怪我叫嚷起来,叫我爹捶你!”
他对面的少年,乃是他表兄崔无过。当年分明他娘怀他在先,可因着崔宁酒醉胡闹导致他姑母安潇潇早产,叫他从哥哥变成了弟弟。两人前后脚坠地,自小就在一块玩,感情甚笃。
不过像这回一般出的时候可不多,崔无过素来惧怕安锦南,可不敢乱打安锦南后院的主意。
安世朗扯了扯他衣襟:“你老实说,你拉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他爹娘墙角,不要命了吗?
崔无过探了口气:“其实是我爹让我来的。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和夫人交底,说及这回战事要持续多久。你知道的,我娘这不又怀了弟弟么?我爹是一万个不想走不舍得走,可又不敢和侯爷说……”
安潇潇这已经是第五胎了。她年纪轻,身子好,崔宁又是个没节制的,两人这些年光顾着当爹当娘,三四年就生个孩儿,没多少闲暇时候。安锦南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对崔宁有些不满。
他空床冷枕十年,娶了丰钰回来都不舍得这么作践,崔宁倒好,半点不知怜惜他的妹子,平素公务那样繁忙都没耽搁他做旁的事。
叫安锦南吃味的还有个由头,他只有一个儿子,而崔宁一连四个都是小子……他虽极疼爱女儿,可没有兄弟帮衬,女孩儿长大了难免要受欺负。他舍不得。他想多几个儿子能给闺女们当靠山,哪一日他没了,闺女们至少还有兄弟依靠。
他毕竟不能陪孩子一辈子。那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已经十七岁,留待今天他还舍不得她们出嫁,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踩平了他家门槛,可他就是一个都看不顺眼,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他安锦南的闺女。
丰钰对此倒也赞成。她与旁的急着给女儿找婆家的女人不一样。她希望女儿和未来女婿的感情水到渠成,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许嫁。
嘉毅侯夫妇对待女儿婚事态度,在当世可谓奇葩。
宫里那位含含糊糊透露过想纳娶两个千金为妃的意思。被安锦南毫不留情的拒了,几乎闹僵。若非这回战事又起,朝中还得倚仗安锦南,只怕他早就给人卸磨杀驴。
每回战事都开始得刚刚好,时间及时,又能碰上朝中无人可用,皇帝自己焦头烂额。对安锦南纵是有所猜忌,也只能把那份不满掩饰住,藏藏好。
两个少年话没说完,就觉头顶冷呼呼的,像被冬日寒风吹过头顶。
安锦南早听见了窗外的窸窸窣窣,立在窗前将二人的话尽数听了去。
崔无过抬头,撞见安锦南面无表情的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舅……舅父!”
安锦南大手一伸,一左一右将两个少年提在手里,“朗儿,去前院扎马步顶水盆三个时辰!至于无过……”
他顿了顿,然后扬声喊:“来人!”
“去请崔将军入府,就说他儿子刺探秘密军情,被本侯依律扣押!叫他来领人!”
两个少年均生的比同龄人高大魁梧,此刻却如小鸡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安锦南将手一甩,将手里提着的人丢了出去。“滚,别叫本侯再看见你们两个!”
转回头关了窗子,气呼呼的抱着臂膀道:“老子早晚收拾了崔宁和他家的几个兔崽子!”
丰钰在里头收拾儿子的行装,闻言没好气地看了安锦南一眼:“侯爷,孩子们年纪大了,都有自尊心了,您别总训得那么凶。明儿朗儿还要随军出征,大半夜的叫他蹲三个时辰马步,不就是不许他睡觉了?他正长身体,不睡觉哪有力气?”
安锦南气道:“你单知道心疼儿子,怎不见你心疼心疼你夫君?明儿就走了,你还整晚只顾着收拾,也不安抚慰劳一番‘军心’……”
丰钰顿住手上动作,嗔怒道:“安锦南,你简直老没正经,你儿子闺女都到成婚年纪了,你还想什么呢……”
话没说完,已给人拱上前来,拥住了不放。
“你看看崔宁和潇潇……啥时候消停过了?潇潇知道疼丈夫,你怎不知道疼我?你看别人家,谁家不是十几二十来个孩子?赵跃闷声不响的生了七八个,连你那好友文心身子伤成那样也给凌天富生了个小子……外头他们吹的,不知多得意,话里话外寒碜我,挤兑我不行,...我哪儿不行?老子明明行的很……”
丰钰对他的厚颜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咋舌道:“侯爷,这也是您老人家出征前晚该说的话?”
安锦南将她手里的包袱一丢:“那你说说,两口子在自己屋里该说什么?你还知道我明儿出征啊?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怕独守空房寂寞吗?你这么敷衍我,你老实和我说,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丰钰给他缠得不行,好容易从他手里夺过险些被扯坏的衣角:“侯......侯爷……”
她喘着气道:“我对侯爷是什么心,侯爷到现在还在怀疑……枉我替侯爷生了两女一子,伺候了侯爷这十几年……”
安锦南咬着牙将她按下去:“没良心的东西……咱俩这些年,谁伺候谁呀……”
良久,一切声音都缓了下去。
夜色深沉,只有外院的灯还亮着。院子里,扎马步的少年看着眼前被崔宁追着打的崔无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明日的战事他十分期待。
听闻,当年父亲上战场时,也是十五岁。和姑父崔宁并肩踏进军营,开启了他们传奇的一生。
如今父亲已经不年轻了,未来的山河,将由他们这一辈来守护。
那时安世朗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战场上,遇上自己今生唯一所爱。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绝不应该爱上的人,付出代价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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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钰年纪不轻了,很容易疲累。她枕在安锦南手臂上头,胡乱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苦尝过,甜也试过。
这辈子,若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是有的。
她希望梦回时,自己能对那个腰上受了重创,神情漠然的坐在武英殿塌上的男人说:“安锦南,你别交还兵符。你反了吧,护住你姐姐,不要让她被人害死。还有,你带着我。从此天南海北,酸甜苦辣,我都陪着你过。”
她还想回到他十七岁,第一次领兵得胜回朝那年,对那个即将走进后宫的男人说:“别迈过那道门,门里的女人,她配不上你。我丰钰,才是余生伴着你、会给你生儿育女,懂你知你的人。”
如果能阻止当年的悲剧,他就不会在余后的那么多年被头痛病折磨。每每想到他受的苦,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住。
丰钰抹去眼角的水痕,翻过身将肌肤温热的男人环抱住,将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侯爷,您可得安然无恙的回来……”
男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来,只是感受到怀里的人靠近了,下意识地箍紧了臂膀。
他不年轻了,强健的体魄依旧雄壮,她枕在他身边,就能觉得很安心。这些年共同度过了多少凶险,已经数不清了,从前她不耐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能和他肩并肩的站立,她也不在乎累不累的。竟而不曾后悔过,甘之如饴的这样过了半生,余下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未来还有什么凶险等待着他们,她懒得去想,懒得去猜。今生有这样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前几年,皇太子出世,新帝大赦天下,放了大批宫人。丰媛也在其中。她在宫中自苦,心中郁结难消,二十几岁的人苍老得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丰庆早年病逝了,丰郢当了家,想留她在家安养,她偏不肯,又勾搭那柳公子,想要再续前缘。最终落个名声尽毁与人为妾的下场,却也是柳公子可怜她,瞧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只当府里多养个闲人。那人早已娶妻生子,十余年不见,两人都已不比从前,哪还有甚情分在?这一切,终是她自己所抉择的后果。丰钰有时想起她幼年见到丰媛的情景,那个被父母视若珍宝宠着的天真女孩儿,怎就堕成了这般模样?
文心又成婚了。到底跟了那凌天富。前番也进了京城,住的不远,闲暇时两人还走动一番。凌天富倒也是个好的,对文心那两个闺女甚是亲热,几年前热热闹闹地将俩女儿都高嫁了出去,没谁指摘她们的出身如何,生父又如何。
丰钰知道,安锦南默默替她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这一生,又为他自己谋求过什么?
那不过是个极度缺乏感情的男人。他有最冷酷的面容,也有最柔软的心肠。不论他做过什么,有什么恐怖的名声,她知道,他永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两人至今,已经共度了十八年。这些年,他身边别说侍妾外室,连个通房都没一个。
总有人问她是如何拢住了安锦南的心,她也说不清。大抵是,两人本来就相近,都是这世间,被孤立隔绝的人,一无所有的两颗心,只需一点点的温暖,就能照亮自己晦涩的人生。
当年她不顾一切的将他拥住,任他枕在自己腿上,扯着她的衣带梦呓着,伸出微凉的指尖替他暂缓痛楚,……其实那一瞬,星星点点的火苗,就已在他心间。
丰钰伸出手,轻轻抚了下安锦南的脸。
任他们分离一百次,一千次,她相信,他们总能重新遇见。
他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个人的,她坚信着。
安锦南似乎觉得痒,偏过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粗实的手臂横在她腰上,很自然地捏了一把。
他呼吸清浅而绵长。许在做着梦吧?
丰钰仰起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脸颊。
安锦南适时地一翻身,启唇吮住了她的朱唇。
长睫掀开,他含笑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未曾睡着?
他托着她的腰背,不断加深亲吻。
哑着的嗓子悦耳低醇:“钰儿,那么喜欢本侯么?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
丰钰说不出话,眼泪不绝地落下。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她已经再也不能没有他了。从前她是刚强的她自己,在他面前,她却只想永远做个娇气又善妒的小女人……
安锦南声音低哑地哄着她:“你别哭啊……我又不是第一回打仗,保准活着回来,你还不信我么?……”
红烛,在低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燃尽了。
轻纱帐子里面一对相依偎的人影,依稀淡了去。
他一遍遍吻过她的嘴唇,永远像第一次亲吻一般虔诚而心悸。
丰饶的身子,滑凉的肌肤,乌黑茂密的长发,纵被岁月刻了痕迹,他也从没有觉得厌腻。
感激上苍,赐他如此良缘。
有妻若此,他此生便背负了无尽骂名,被辜负过千万次,又有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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