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随侯爷入盛城那年, 崔宁第一回见到安潇潇。
早听说过侯爷族中有个堂妹,生下来是对龙凤胎,和她弟弟两人的性子像是倒掉了过来,一个娇滴滴的小闺女, 却是从小就喜好武枪弄棒,还曾写信来京城跟侯爷讨要拳谱兵书。
侯爷扩建了老宅后, 他随侯爷搬进了新侯府,那小丫头就时时晃过来玩,身后领着她那个胖乎乎的弟弟,一口一口的喊着“兄长”,缠着侯爷讲京城的事情听。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月牙儿似的,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好听,很是招人喜欢。崔宁一开始还没多想什么, 只是听见她说话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安家人个头儿都不小, 小姑娘年方十三就齐他肩高了, 不想半年一过, 竟只比他矮小半头。身体像抽芽的柳树般, 一个劲儿的生长。瘦瘦细细的身材, 穿着鹅黄柔纱裙子,有股飘飘凌风的出尘气质。
第一回说上话, 是侯爷去打猎。原本打算带着安锦杰, 不想那少年半路撂挑子, 说走路崴了脚, 骑不得马。小姑娘就借了身她弟弟的衣裳,扮作男孩模样,嬉皮笑脸地跟着侯爷上路,非要见识见识打猎是多有趣。
一群大老粗中,混着一把娇细的嗓音,总是笑着,猎到什么得意得紧,仗着侯爷的势使唤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侯爷的威严冰冷在她面前几乎没什么作用。听她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你不理她她能在你耳边问一遍“兄长你怎么不说话”。侯爷给她缠得无法,板着脸又没用,只有好声好气地答她。
当晚在半山腰扎营,侯爷撵了小姑娘进帐子睡觉去。余下的大伙儿围坐在一块儿吹牛,谈起当年战场上的事。侯爷不大吭声,偶尔听谁说了什么糗事也肯赏个笑模样。男人么,在一块儿喝着酒说着话,一会儿就都露出了真面目,嘴里渐渐没遮没掩没大没小啥都敢说,个个儿笑得贱兮兮的,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崔宁喝多了几杯,离席去不远处的小树丛放水。一出来,见林边一个黑影,高高瘦瘦的,腰特别细。
崔宁当即就清醒了一半,恭恭敬敬上前问道:“二姑娘怎么在这儿?可是迷路了?”
小姑娘摆了摆手:“不是,我就想问,刚才你们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崔宁眉头一蹙,不由回想适才大伙儿都说了什么。
越想心越凉。貌似,没有一句是没出阁的闺女能听的。
崔宁笑得有些尴尬:“二、二姑娘,大伙儿都醉了……属下也不记得都说了啥。”
安潇潇把嘴一扁:“你胡说!刚才属你话最多,什么天隆十二年你抓住的女俘穿得什么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崔宁脸红得无地自容。
这话确实是他说的。和兄弟们吹牛,说起当年自己随侯爷出征挑了个山贼窟,把山贼头子和几个压寨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当时情景有多香艳,那个最白最美的妇人多媚,“每每夜里难眠就回味一番,”这是他说的原话。
崔宁没脸见人,嘴里打个哈哈,“醉了,醉糊涂了,二姑娘快回去,瞧一会儿侯爷……”
“你就告诉我呗。”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听在耳里有些哀求的味道,“咱们的女孩子,给北域人抓去,真有那么惨的?”
崔宁怔了怔,这才听懂她想问的是什么。
战场上的敌对关系,人情泯灭,半点心软不得。北域年年掳走许多边届的女人,当成牲口一样地使唤,强迫她们孕育北域血统的孩子,两三年后,再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高高挂在城头,赤着的身体上用刀划刻出血染的字,写着她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向她们的丈夫家人索要巨额的赎金,以换取伤痕累累的她们能不要太过煎熬的死去。
这不堪而血腥的现实,父亲见过多少?她不敢想。
幼年她曾怨怼过,若非父亲非要踏上疆场,她母亲何至将自己封锁一生?她和姐姐弟弟又何至战战兢兢的长大?旁人都有父亲护着,而她的父亲,却只是个冰冷冷的牌位,是个渐渐被遗忘掉的名字。每次被母亲痛斥后,无处诉说委屈的她,只能暗自对着那沉默的,永不会给她任何回应的牌位垂泪。
这一刻,她想象那战场上的残酷现实,想到父亲是为那些惨被欺凌虐待的弱女子而战,是为泡在苦水里饱尝苦痛而又无能为力的百姓而战。他是为了那些人不再被恐惧折磨,才甘心献出了性命。这一刻,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才终于与母亲口中那个荣耀而伟大的形象重合。
多年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一瞬间被抚平了。
她看着不忍作答的崔宁,勾起一个活泼的笑:“我懂了。”
崔宁无从得知她明白了什么,除了神色有些悲悯,他甚至一个字都没说。
安潇潇随即露出个揶揄的笑:“崔领卫,我再问你个事儿啊。北域派了四大美人想套路我哥,也是真的吗?”
崔宁咬着后槽牙,心想这姑娘未免太胆大了,真是什么都敢听啊。敢情适才大伙儿说的话,全给她听去了?听去了不说,还好意思过来追问?他到底也是个男人,她就不怕臊得慌吗?
“姑娘,这事儿不如您亲自问侯爷?属下可不敢妄议侯爷的事……”
话没说完,就见少女嗤笑一声,“你上回背后还抱怨我哥派给你的事儿不好做,崔领卫哪有什么不敢的?”
崔宁给她挤兑得一哽,什么时候的事啊?还被她给撞见了?
突然想到一事,崔宁拧了眉头:“姑娘帐外不是守着人吗?姑娘怎会单独走来这里?”
安潇潇朝他一笑,“我帐里闹了蛇患,他们忙着捉蛇呢!我不赶紧躲出来,被蛇咬了怎么办?”
崔宁面色一凛:“怎么会?属下事先察看过地形,为防蛇虫,营帐四周都洒了药粉,蛇怎能越过防线爬进帐子里?”他想到某种可能,难道侯爷行踪走漏,被有心人布局设计?
安潇潇抿了抿唇,袖子一扬,眼角飞扬地道:“这样,不就能越过防线,直接进帐中了?”
箭袖上移,露出一截白生生软嫩嫩的手腕,上头缠了两条青绿色小蛇,正欢快地吐着信子。
崔宁头皮发麻,震惊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姑娘一直,随身携带这个?”
安潇潇咯咯笑了几声,“崔领卫,你挺有趣,听你们适才讲战场上的事儿,真新鲜呢!我可不敢追问我哥,有空,我能不能找你说话儿去?你给我多说说,你们从前打仗的事儿?”
崔宁已经出来许久,安潇潇私自从帐中溜出来这会想必也有人知会了侯爷,为防大伙儿担忧,还是先将她送回去再说。崔宁当即敷衍地点点头:“姑娘愿意听,属下定知无不言。”
两人一路说着话,踏着月色往回走。少女雀跃地一步一跳,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崔宁家里并无姐妹,一时还觉着挺新鲜的。
后来少女果真不时就溜来找他问东问西,崔宁初时烦不胜烦,耐着性子敷衍应付,心想侯爷看重这个妹子,自己小心伺候着总没坏处。
过了段日子,竟而挺喜欢逗这丫头的,瞧着面前那张娇俏俏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欢喜。
及至某天,小丫头在他屋中偷饮酒给他发觉,他虎着脸吓唬她说要去告知侯爷,她情急下,一把从头后抱住了他的腰……
那瞬间,香软柔弱的少女紧紧贴在他背后,竟叫他失神……静怔了许久。
从此脑中挥之不去某种绮念,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直视她的双眼。
为此他煎熬过,痛苦过,也不信邪地去外头试图认识更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自己。
可每当他又重新见到她,那狂跳的心脏,他刻意避而不见后,空落落的滋味,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对那个小姑娘,生了不该有的倾慕之情。
相处的这两年中,小姑娘飞速变得成熟。她接手了侯爷的内务,开始处理一些复杂的账目,她聪慧极了,处事反应极快,很得侯爷重用。
他和她闲聊的时间少了,可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侯爷喜欢将她带在身边,一些公务上的事也不瞒她。他知道侯爷这是刻意在教导她。她母亲只重视她弟弟,对她们姐妹苛刻至极,侯爷不好插手相劝,唯有用这种法子提携她,希望二太太能看在他份上对她多些包容。
他们不常说话了。小姑娘越来越懂事,文静,成了人人称赞的小淑女。尤其到了适嫁的年龄,前来打听她婚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崔宁清楚知道自己心里是酸涩的。眼见她小大人一般含羞立在二太太身后给那些前来说媒的人夸赞打量。
他疯狂思念从前那个在他面前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敢问的小姑娘。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成熟,只做那个永远单纯活泼的少女。
他知道这种心思危险极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露骨到,被赵跃言语试探……
他没资接近她,更没资肖想。
他开始远着她,敬着她,时时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身份有别,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真相被揭开那日,她泣不成声的质问。
“崔宁,你这孬种。如果不是安锦杰揭穿,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么?”
“你怎能这样?你知我为你痛苦了多久?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偏要折磨自己折磨我?”
“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名分,那些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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