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是与东府截然不同的静谧。
纵是丰允和周氏早已派人前来打点过, 也只是在死气沉沉的病室之外多了几个并无半点喜意的麻木的从人。
行动不便的人本就急躁些, 丰庆忽然病倒, 又对妻子怨念颇深,性子固然不会好,手底下的人难免要受磋磨。廊下站着的, 无不是些睡眠不足或是情绪不佳的仆妇,与周氏和丰钰身边喜气洋洋的那些随从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丰钰才迈入院子,就听后头整齐而轻缓的步声,丰允丰郢分别陪在两侧,安锦南长身玉立,在门前顿了顿步子, 视线落在她身上,面容闪过极难发觉的一缕柔情。
丰钰莫名脸热了一瞬,转过头来,垂头候在侧旁等他近前。
侍婢掀了帘子,安锦南与她一前一后朝里走,背对着人, 他忽然轻轻勾了下她的指头。
极快的,贴近又分开。他面容不虞,还是那高深莫测面无表情的嘉毅侯, 丰钰抬头去看时, 他已先行走了进去。独留她在门前怔了片刻, 耳尖漫过霞色。
屋中, 丰庆给人扶了起来, 坐在正堂的玉围子黄花梨榻上,他精气神还好,养的肥肥白白,目光炯炯有神,正翘盼着人来,一见安锦南和丰钰先后进来,便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些激动地欠着身子,只恨自己不能起身,嘴里一叠声地道:“侯……侯爷快请……”
他的目光并没有去看丰钰,从安锦南入内后,丰庆便一直只注视着安锦南,不断地催促看座,奉茶,连声致歉说自己抱恙不便,未能亲迎云云。
丰钰心中本就不抱幻想,她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眉头微挑,看向侧旁的客氏。只见她面容灰败,似老了十几岁一般,虽穿着鲜亮的衣裳,那张脸却再也不是白嫩娇美的,暗沉的死气弥漫在她脸上,她勉强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脸部肌肉却是僵的,眉头的川字纹就连展眉的动作都没能稍稍平去。
她身边立着丰媛,这几个月客氏被关在房中,连她也被人时时看管着,巴掌脸本就不大,这会子更瘦了一圈,腰条更显纤细,袖子微动露出半截腕子,伶仃瘦弱得惹人怜惜。一双眼睛倒还有神,帘子掀起时,她本没有抬眼。今日回来的是成为了侯夫人的丰钰,她心里并不痛快,若非想要陪着阿娘,甚至她想装病不来的,可心底隐隐还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要将今日自己的卑微和他人的得意一一记住,将这份耻辱牢牢铭刻在心底,来日,她必要比之风光十倍,张扬十倍,将自己和阿娘所受的苦,一点一点的讨回。
门前那光从外透入,她眯了眯眼,强迫自己仰起头,去看清丰钰今日的得意。
入目,是一个高大威严,冷峻不凡的男人。
这是丰媛初次正面遇见安锦南。她不曾想,传说中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嘉毅侯,有这样一张俊美的脸。
他眉如墨,眼如星,薄唇微抿,在进门之时,回手勾住了身后女人的指头。那动作极细微,若非她一直紧盯着二人,也许根本无法发觉。
她视线越过他的臂膀,看向他身后的女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内有浪花在澎湃。拍击在心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一直觉得相貌平凡,不会有人疼爱的那个长姐,被男人一个小动作引得羞红了脸。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似荡开了一小串涟漪,有粉红的霞光从她双颊漫过耳际,她斜挑眉眼,朝身前的男人娇嗔地横了一眼。
而他也在朝她看,四目相对,有种叫人无法忽视的旖旎颜色从二人之间散开。
新嫁妇回门,新妇应给父母叩头奉茶,地上备着蒲团,侍从早早捧了托盘,等丰钰在屋中站定,各人都入了座位,才有人低声唱礼。
丰钰这一生,跪地扣头的动作于她并不陌生,宫中三跪九叩那是常事,甚至随便高一级的宫女都能命令她跪。她并没有多想,面子上的事情她从不会有所欠缺,可她跪下去的时候,侧旁捏着杯茶坐在首座的安锦南心里突然不大舒服。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丰钰膝头,看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端正地向上首两位各奉了杯茶。
他知道,她膝头有伤。白净的肌肤上面,不能消磨的旧痕,是她给人轻贱过的屈辱。是她的,也是他的。没能早早与她生命有所交集,错过了无数个本可以很温情很快乐的岁月,与她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独尝苦楚。
他本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她也本可抚慰他孤寂的灵魂。偏偏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后,才有所交集,尝试深入。
安锦南没有说话,见她跪在那里静静听着上首那对所谓“父母”的训教。
主要是丰庆在说,无外乎“要尽心伺候侯爷”、“早日替安氏开枝散叶”等等。
话语啰嗦冗长,似乎永无止境。安锦南捏了捏拳,想开口打断,心中纠结了一番,才将手掌松开,重新握住杯子。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丰郢。
大约是那视线太过锐利,丰郢几乎立刻察觉了。他怔了一下,直觉侯爷似乎不大高兴,接着注意到安锦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丰钰,这才陡然明白过来,忙涨红了脸强行插话道:“爹,宴席差不多备好了,先请侯爷入座可好?”
饿到了嘉毅侯固然是不妥的,丰庆忙住了嘴,笑着恭请安锦南多用着薄酒。安锦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的话语,并未刻意放低姿态。
不是他不愿为她牺牲,只是如今看来,他端着架子恐怕更利于她。
一行男子皆出去了,屋里只余下女眷们。丰庆不能久坐,杏娘小心翼翼地扶他回去躺着。丰钰本想跟上去和杏娘问问家中情形,客氏寒着脸,张口将她唤住。
该来的总会来,丰钰知道有些事势必要有个结果。她微微一笑,行至客氏身边,亲热地扶住她的手,目光掠过丰媛,低声道:“母亲,您在病中,因我而劳累奔波,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钰儿送您回房?”
丰媛蹙眉正欲拒绝,却听客氏低低一笑:“甚好,我们母女难得一见,有些事,我这做母亲的,还想嘱咐嘱咐你呢。”
转头对丰媛道:“我和你大姐姐说体己话,你不必跟着。”
上院的东暖阁如今是客氏宿处。一进门就闻见刺鼻的药味和床铺间的腐气。
屋里坐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打盹,听见门响,立时醒了过来,见是客氏进来,竟然拧了拧眉,勉强朝丰钰行了一礼便借口换茶溜了出去。
丰钰看得出,这屋里屋外的侍婢,没一个对客氏是恭敬的。不过维持着表面的虚礼。
客氏已经见怪不怪,坐在颜色暗淡的沉木椅上,目光凉凉地看着丰钰。
“如今我落到这般境地,你可还满意?”
她以为丰钰会慌乱,或是矢口否认解释些什么。可是,没有。
丰钰面色沉静,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听清了她的问话,轻哧一声:“还行吧。与我想要的,还差些。”
客氏拧了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尖利起来:“真是你!你竟还敢承认!?我是你母亲!你大逆不道胆敢害我,你不怕遭报应吗你!”
丰钰凉凉一笑,挑了挑眉,“抱歉,我母亲十五年前就故去了。我并没有第二个娘。您的教导养育,我是不敢承情的。”
客氏咬紧了牙根,这段日子所受的委屈一齐涌上,眸中泪花点点,只是强忍着:“我何处对你不起?你的婚事,我并没有逼过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尽量的对你好……”
“够了。”丰钰自座上站起身,缓缓的朝她走去。
“无怨无仇?杀母之仇,如何能消?伯仁因你而死,你能对天发誓说句你不知情么?当年非你献计,百般挑唆,丰庆那般懦弱怕事,他敢下此重手?”
她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目光沉沉,令人不敢逼视。
“你不曾害我?郑英入园,口口声声说我约他私会,非我机警,你们已然得逞。这便是你说的不曾害过?”
“你弟弟客天赐使人掳我,若非侯爷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受辱而死。便因你们的坏心未曾得逞,你们的罪过就可以全消?这是什么道理?”
“许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使计,我稍稍反击,便是不该?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天道是为你们而存?正义是为你们而生?”
“你哭什么?我夺走过你什么?自由,韶光,姻缘,亲情,你几乎毁了我一生啊,你委屈什么?”
她行至客氏身前,俯下身,伸手扣住了客氏的下颚。
“十年宫婢生涯,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那地狱未能吞噬我,却将我软弱的灵魂换做了这冷情残忍的一个,你别委屈,这是你一手造成,也是你应得。”
客氏眸中蓄满了泪,她扬起脸,咬着牙看着丰钰。“你不就是凭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仗着男人的势想拿捏我么?丰钰,你真天真,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拆穿你才是谋害你父亲的凶手会如何吗?你如此恶毒,不仁不孝,我倒要看看,你那一心只想攀高枝的大伯,和你丈夫知道真相后,他们会如何对你!”
丰钰笑了。
她笑的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抬手抹去水光,她俯下身子,凑近客氏。
“瞧你……得意了一辈子,就是学不乖。你觉得,他们真不知道么?”
客氏目光狠狠地闪了闪。
丰钰抿唇笑道:“再说,你如今说的话,谁信?”
毕竟,她刻薄子女之名,已经远远传扬出去了啊。
安一个罪名给继女,以求自己脱身,这种事,她可不是做不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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