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笑了笑,拍拍腰侧, 笑道:“酒囊随身带, 只是没有杯盏可用。”
安潇潇抿唇一笑,指指那墙头, 自己先行攀了上去,然后朝他招手:“来!”
崔宁心中凄楚不已, 他眸光晃动, 似有水光, 倒映了月辉星点在间, 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愁。
终是抿了抿嘴唇,两步登上墙边, 先四下逡巡一圈,发觉她又未带侍婢相随。
似乎有意无意,只要他想, 便总能在园中“偶遇”独身一个的她。
他也曾想过其中原由, 却觉太过可笑, 苦涩的自嘲后, 便不再多虑了。
两人并坐于墙,子夜的院落静谧极了, 能听见树丛中隐约的虫鸣,和风吹叶动的沙沙轻响。
安潇潇从他手里夺了酒囊, 崔宁“哎”了一声, 没能来得及阻止, 她已微启丹唇, 将酒液饮入。
崔宁眸光沉了下去,垂头不知想了些什么。
安潇潇并不看他,用手肘撞了撞他,“我弟弟,你只管按你们的法子教,兄长才是你正头主子,不必听我娘那些抱怨。”
崔宁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你会在中间为难做了磨心……二太太不敢指摘侯爷,又不好冲去侯府外院惩处他这个“罪魁祸首”,这股子气没处撒,最后还不是要落到她头上去……
侧旁一只软软的小手递了酒囊过来:“喏,你也来点?这酒够劲,辣!”
崔宁面露难色,不免抬眼看了看她。
安潇潇洒脱的笑容背后,淡淡的心酸盈满胸臆,她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可分明那双清亮澄澈得不掺杂质的双眸有了雾色,崔宁看得分明,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笑着摇头,故作轻松地笑道:“姑娘饮过了,我何敢再用。”
安潇潇心里涩了下,脸上却是轻嘲的笑:“瞧你,娘们儿唧唧的,这里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当我是你军中的兄弟就成!”
崔宁笑着伸手比了比她的高度,“兄弟?小兄弟还得再吃几年饭才成啊!”
她生得娇小玲珑,站起来矮他一头,坐着才及他耳边,面貌娇软可人,红唇轻翘,顾盼神飞,却偏生不爱女红爱武行,前两年便喜缠着他教拳脚,房里摆了数不清的兵器,还有一怪癖喜欢养蛇虫,外表看去文文静静是个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全然不同的样子。
这样子,他有幸得见,并深深为之吸引。
军中生活乏味,侯爷又是个闷葫芦,旁人家的亲随日日跟着出入风月场,流连销金苦窟,因着侯爷的性子,他也不得不拘束了生活。也有人给他提些娇滴滴的女娃儿,只觉无趣寡淡得紧。第一回隔墙偷见她驯蛇,很是惊讶。越发了解熟悉,越发的放不下。
她当真与所有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那眸子灵动极了,像是眼睛会说话。有时瞧她在人前稳重文静,再想想背地里和他讨酒喝耍赖皮的样子,他心里就觉好笑。
怎么会有人,生了两张面孔,而又都是那么的讨人喜欢?
安潇潇横目白他一眼,从他手里夺回酒囊,气鼓鼓地道:“不喝拉倒!”
自己就着那壶嘴,咕咚咚大口大口的灌入口中。崔宁瞧得心惊,忙从她手里夺那酒囊:“知道是极烈的酒,还这般牛饮?”若是醉了,岂不又惹事端?二太太待她向来苛刻,如何能饶?
安潇潇躲避他的手,似乎用力太过,身子一个不稳,就朝墙下栽去。
崔宁吓得脸色发青,连忙跃下墙头,飞身将她托住。
两人于一人多高的墙上飞速坠下,她手臂环过他脖颈,手里的酒囊飞了出去,她似乎怕极了,闭紧眼,紧紧攥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将头贴在他胸前。
紧紧的,紧紧的贴住……
心里凉丝丝的,知道这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如此亲密的相贴。
她杏核般的眼睛,红红的尽是湿意。
两人落在院墙下,他一手撑住侧旁树干,一手稳住下坠的身形。心脏砰砰而跳,不知是因恐惧她几乎坠地,还是源于别的。
他的理智先行苏醒过来,声音沙哑地开口:“姑娘,没事了。”
两手摊开,松开了对她的搂抱。
安潇潇闭了闭眼,压回那水汽漫漫的泪意,苦涩一笑,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状若无事般叹道:“好险!”
话音刚落,崔宁“咚”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护持不力,令姑娘受惊,回头自去领罚!”
安潇潇眼角一颤,面容僵住。
她垂目看向跪在身前的男人,好不容易压抑回去的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什么“姑娘”,什么“属下”,他偏要时时提醒着他们的身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们之间尚有无穷的鸿沟难以越过吗?
安潇潇冷着脸道:“崔宁你起来。”
崔宁垂头,从地上缓缓站起,“姑娘,属下这便前去领罚。”
“你……”她面色涨的通红,似乎酒意上头,又似乎是气得不轻,“崔宁,我和你好好说话呢。”
“属下……”他退后一步,朝她抱了抱拳,“属下告退。”
泪水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不甘地凝视着他,“崔宁,你就非得……”与我生分至此么?
崔宁垂头转身,未看她一眼,脚步匆匆而行,几步跃上屋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闪了闪身形,再也看不见了。
安潇潇泪流满面,手捂住胸口,哭泣着蹲了下去。
“坏蛋……”她袖中的小蛇似感知她的不快,从袖中滑出,攀着她的手臂,朝她窄窄的肩头绕去。
屋下另一侧的树后,崔宁沉默的立在那儿。
他双手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衫,痛不欲生。
他扬手,闷闷地捶了自己一拳。
适才,他当真只是心急扑救顾不得礼数么?
他是存了龌龊之心,对她生了妄念!
怀中软玉温香,是他肖想过多少回的人啊……
他觉得自己好生卑鄙,好生不堪。
他摸一摸衣带,想取酒来喝,却在这时才忆起,那酒囊已不在自己身上。
他握了握拳,朝司刑处走近。侯爷赏的三百军棍,尚未领用,今晚去烦一烦赵跃,也好过自己独自煎熬……
**
泉池旁,氤氲雾气中,安锦南牵住丰钰的手,缓缓坐向池沿。
她垂着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手指蜷缩着揪扯住自己的裙摆,紧张地将掌心中的衣料抓紧又松开。
安锦南展臂绕到她脑后,摘去她鬓侧的发钗,青丝瀑布般披泄而下,柔柔铺在她肩头背后。安锦南捻起一缕发,在指端轻轻揉搓。
她披发之时,比平素梳髻显得柔和得多,丝丝缕缕的蔓草一般,缠裹着人心,平添了一丝媚意。
顺着发梢,他抚向她的脸,在她已经明确表示过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过后,他唯有压抑着渴望,用自己都觉残忍的耐心,缓缓拉开她前襟的绊扣。
纤腰曼束,他手掌抚下,顿了顿动作,才勾开了束带。
外衫从肩头滑落,她眉梢颤了下,抿紧嘴唇闭上了眼睛。
安锦南动作轻柔地搂住了她的腰,将只着小衣的她一点点带进怀里。
丰钰抿住唇,脸颊贴在他肩侧,心里有些埋怨。——他总是衣衫完好,看她独自狼狈……
安锦南神色专注认真,好似在做着一件最重要不过的事,凝眉朝她足尖看去,小心地摩挲数息,才用手掌托住她足底,将大红绣鞋除去。
丰钰难受极了,她觉得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抬眼似哀求般唤他:“侯爷……”
安锦南垂头,脸颊贴了贴她的脸颊,似在安抚。他喉结滚动着,生怕一开口,就打破了这宁和的氛围。
顺着红裙摇曳的尾端,目光落下去,看见一双小巧的足。
足趾纤细,未见过天光的十足嫩白。
丰钰听见他压抑的低喘,将脸侧过,埋在他肩窝,羞得说不出话。
安锦南的吻,垂头落在她发顶,鼻中嗅着她身上那似有似无的冷香,四肢百骸都在叫嚣。
他沉下呼吸,缓慢轻柔地将她抱起。
丰钰只觉似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繁复长裙委地。他缓缓起身,托着怀中人,一同走入池中。
他还穿着那身墨兰衣裳……丰钰眸中漫过不悦,伸手勾了下他的衣带。安锦南垂头闷笑一声,托着她的腰将她置于池心,挑眉朝她看了一眼,才缓缓除掉自己的外袍。
接着是中衣……
丰钰突然大窘,后悔不迭地攀住他的手臂。安锦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置于自己腰间。低醇的语声,有撩人的炽热,他低喘着道:“给本侯宽衣。”
丰钰咬住嘴唇,垂头不知该往哪儿看,安锦南勾起她的下巴,眉目深深:“羞什么,未曾见过?”
他促狭地捉弄,叫她越发无法自处,给他搂住了纤腰,重重撞入他坚硬宽厚的怀抱,他暗哑的声音在头顶,不耐的催促:“快……”
丰钰闭了闭眼,终是伸出手去,艰难的解开他的衣扣……
有力的臂膀,健硕的肌肉……比她在宫中时见过的,越发紧实强壮……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她已是他的妻,却不敢抬眼,朝他多瞧一分。
安锦南低低叹了一声。
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
她细软的小手若有似无的掠过,足叫他理智全失。念着她适才的埋怨,和她眼底明显的青色,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时光恍似停顿下来,夫妇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泉池温热,有疗养功效,平素他难眠,时常能在这泉池中入睡。特带了她来,一同消乏。
丰钰背对他,将身体重量全部寄于他的怀抱,她轻轻的闭上眼睛。羞涩和窘迫之外,也有几分难得的心安。
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弥漫在净室之中。
**
夜色深深,大红纱帐内,两人并头睡在枕上,丰钰本已十分困顿,泡过了温泉,反精神奕奕起来,睁开清亮的眼,侧头凝视着身侧呼吸平缓的男人。
他的睫毛长而卷翘,阖起眼帘时,遮住了锐利的眸光,坚毅的线条有如刀刻,是男人成熟冷峻的味道。他在外一向是寡言,往往冷冷一瞥就能叫人肝胆俱裂。
她也曾十足的惧怕过,觉得这座冰川太过巍峨,她没想过要攀上,从不敢想。更别提令他俯身相就。
安锦南没有睁眼,他手臂横来,将她箍得极紧,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暗哑,低问她:“想什么?”
丰钰叹了一声,“我有些事,想与侯爷交代一声。”
安锦南如今是丰家女婿,后日回门,少不得要见一见客氏。
安锦南“唔”了一声,大手在她腰背上轻抚,没有睁眼,沉默地听她说。
丰钰斟酌用词,说得有些缓慢:“我与继母,有些误会。若后日回门,她说些奇怪的话……您能不能……”
客氏思来想去,大概已经猜出了自己是栽在谁的手里,丰钰顺势收回母亲嫁妆,还如此抬举杏娘,客氏再傻,约莫也已想到她身上。那些药究竟是不是客氏的,丰大太太等人不知,客氏自己却是知的。她为了挽回丰庆,病急乱投医,私用了两回药,本就只是想勾得丰庆低头,哪知就被人利用上,她自己心里必定是要猜一猜的。
而放眼整个丰家,有心置她于死地之人……
有道家丑不可外扬,虽丰钰在安锦南面前已没什么隐私和脸面可言,还是要提前跟他报备一声,免当场难堪才好。至于他能否接受她是这样恶毒阴私之人,……
丰钰抿住嘴唇,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她的手段实在见不得光,纵与安锦南做了夫妻,她亦难开口直白。
安锦南见她话说了一半便沉默下去,睁开眼帘,双眸半眯着,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
抬手抚了抚她落在腮边的碎发,觉得眼前这张脸别扭纠结得有些可爱,手掌伸过去,轻轻揉了下她的额头。
“放心。”
有些事,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何必非要剖开来说?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与他何干?丰家于他,除她而外,还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在意?给几分脸面,也不过都缘她一人罢了。
丰钰垂了垂眸子,觉得他眼神炽热得抵受不住,她咬住嘴唇,迟疑地道:“妾身……并非良善之人,家里,也有许多不能与人道之的……”
“真巧。”安锦南低低笑了笑,指头掠过她嘴角,贪恋地揉捏那小巧的嘴唇,“本侯也是。”
丰钰怔了下,才听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她的赧然不安,她的忐忑不定,瞬间被这窝心的话语抚慰。
她以为会有的蔑视、轻忽、猜疑,不认同,原来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多余幻念。
是了,安锦南这样的人,朝堂上屹立不倒,身居高位至今,他什么不堪未曾见过?自己那点事,恐在他眼里,根本连个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她眸色中有化不开的困顿,仰起头,终于认真地回望他。安锦南凑近而来,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本侯……”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如果,你还想好好睡一夜的话……”
眼前黑暗了。丰钰闭上眼,任男人将她抱在怀中。不知不觉,眼泪无声滑落而下。
罢了,罢了……
她对自己说。
姑且试一试,将心和信任交与。
便这短暂的柔情,过去十年,她都未曾得到过。
他肯给与,她便安心领受。
至于来日能走到什么地步,她泪凝住了。
来日,她何敢期冀来日?走一步是一步,日月尚常变,遑论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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