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应澜生嘴唇上面俱是鲜红的血, 他艰难地抬起头, 用迷蒙的双眼看向莫千言。
她的轮廓模糊了, 眼前只是一片淡而虚幻的影,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可望不可及的梦。
“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的残忍,生生剜去我的心。
父亲, 家族, 名声,和你……你叫我如何选?
应澜生觉得晃似有把巨大的齿锯, 在生生割裂他的心魂, 痛得快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立时求个解脱。
莫千言将他的手掌握住, 贴上自己的胸口。
“是我不好么?当日我苦苦相求,求你带我走……是我不美么?这样都无法引你动摇……”
触手是温软如绵的细腻, 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亲昵在此时化作现实, 可心内感知的不再是羞愧和内疚, 或是狂喜……他如遭电击般,用力地甩脱了她的手……就地蜷缩着退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阿言, 求你!别这样, 阿言!”
他带着哭腔的哀求, 令人悲不忍闻。眼泪早已不是一滴滴的迸出, 而是汹涌如潮般的倾泄。
他从没如此刻一般狼狈过。
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见她的声音, 更不敢稍稍碰触……
他雪白的衣裳沾了无数的污迹, 他涕泪交流哭得凄惨不已。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耀眼而卓然出众的那个无双公子,他只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家族的罪人,为人愚弄半生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心底的信仰轰然倒塌。
他心目中最敬最爱的两人,同时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旧年回忆如山洪般袭来。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成巨大的浪潮,将他兜头湮灭。
不是没有苗头,不是不曾撞见过,那些可疑的瞬间,那些拙劣的谎言,早有预兆,是他未曾想。未曾怀疑过,在他生命里高山般巍峨正义的父亲,会对他最爱的人做出那样龌龊的事……
“父亲!”少年的应澜生脚步匆匆,向来沉稳的脸上少有地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他手持书卷,快步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远远看见父亲的贴身小厮立在门前,大老远看见他就拔腿跑了进去。他微微蹙眉,待走进了院子,见那小厮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大爷不着紧的话,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爷屋里有人说话儿呢,这会子不巧……”
应澜生脚步顿住,点点头,朝父亲屋里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毫无动静。
他迈步出来,在附近溜达。没一会儿,就见阿言垂头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挽好。他快步跟上去,喊她:“阿言。”
她回过头,双目红肿,分明是哭过的。
应澜生心中一痛:“阿言,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言抿住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自己的前襟,她瘦削的身子微微打颤,好像有些冷。
应澜生狐疑地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是不是爹他,训斥你了?”
莫千言自小长在他家,与他亲兄妹一般,父亲为人严肃刻板,对他亦是极严厉的。
他望着莫千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强行抑制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额发的冲动。
——自他十三岁搬到外院住时,就已经知道阿言的身世了。她并非他族妹,而是父亲旧时一位幕僚的女儿,在他们家中十三年,当成嫡女一般娇养长大。
这两年,他谨守礼仪,不敢稍稍逾矩,随着她越发出挑的美丽,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也与从前渐渐不同了些。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只有微微朝她一笑:“虽然爹爹脾气不好,但他对你对我都是一样,训斥几句也是为我们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千言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蓄满了晶莹的泪。脸色是惨白而难堪。
她想出言痛骂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当着这样光风霁月的应澜生,她说不出口。
荣哥哥最是崇拜刚正不阿又有才情的父亲,她便说了,他又会信么?
她垂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没惊起半点声息。
应澜生温声道:“阿言,我中了解元,父亲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告诉他,他心情定会好。届时我再替你求求情,叫他别再训你,你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琴棋书画,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莫千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躲到应澜生身后。
应澜生回过头,见父亲宽带缓袍从院中跨出,面色阴沉不定似乎还不曾消气。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应从云沉沉扫了莫千言一眼,没有说话,他负手朝园中去,停在月洞门前,示意应澜生跟上。
应澜生有些不舍地看了眼阿言,朝她点点头,才快步跟上父亲。
跨过月门,应从云道:“你既已知她身世,你二人孤男寡女,以后莫单独凑在一处,免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污了我应家声名。”
应澜生垂头应是,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中了解元的欣喜被陡然升起的忧色冲淡,此时再看天色,只觉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不已。
做什么要长大?长大后的他与阿言,中间隔了山川河海。
倒不及少时,无忧无虑地并肩坐在池塘边,亲手剥开一颗颗清甜的莲子,喂给她吃……那时他还不懂何为为情所困。如今心中满溢的浓情,无处诉。至此,连将来凑在一处说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奢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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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与父亲爆发过一次争吵。
那时朝廷的调令刚刚下来,父亲即将入京为官,临行前,命母亲匆匆替阿言筹了一门婚事。
那顾长庚乃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从前做过京里齐王府的侍卫,五大三粗是个习武之人。因醉酒误事给齐王府遣退了,回到樊城,镇日的拿从前追随过齐王之事四处吹嘘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过守御所副指挥使,因皇权更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留下一个无从追溯真相的传说。家徒四壁,内里早是空架子,靠祖母留下的嫁妆首饰勉强过活,一家父子没一个做出成绩,兄长在县衙做捕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恶霸。
应澜生骤知父亲给阿言订了这样一门婚事,气血上涌,理智全无。他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父亲罚他跪在祠堂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你还记得你读过的圣贤书么?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忠孝仁义么?你为美色遮了眼,对妹妹一样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为君子,辜负族中老幼对你的寄望,你这是拿我们应家的脸给一个女人踩!你记着你的本分,你是长房长子,是应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这样冲动莽撞,目无亲长,如何担起这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罢!此回入京,我这便书信拒了!我怎放心得下,将我一家老小,托付于一为美色所误之人!”
母亲含泪地低声劝他:“你莫要气你爹爹了!我们应家积力百年,才有这么一个出头机会,你便忍心叫你父为了你,放弃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终与你是兄妹名分,你难不成还能将她娶了?或是将她一世留在府中么?你不惧流言,她一个闺女,怎么面对那些污浊的猜忌?你若真为她好,该当做她的倚靠,她有我们这样的娘家,有你这样的兄长,嫁给谁能受得什么委屈?那顾家再不好,总是京里齐王府出来的人,你父亲此去京城,少不得各处打点联络,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亲想啊!”
应澜生无言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残阳坠落。整整两日,不饮不食。
他迅速的憔悴、消受,心中痛楚难当。他被父母说服,被家族的担子压垮。他知道自己生来便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
他生是应家长子,注定为应家奉献一生。
情爱之事,从不是他应考量。他将娶一个贤淑能干的女人,与他一起撑起门楣,为父亲的仕途,为族人的荣华,为名声,……
阿言来寻他那晚,是在她成亲前两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躲着她,避着她,不敢听半点关于她的闲话,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就一定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
可是阿言来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她泪水滂沱,用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凄然地望住他,“荣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回成命,叫人锁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知道荣哥哥你……最是疼我……”
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做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么?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
应澜生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
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是父亲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澜生闷声哭泣着。
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
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无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澜生!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澜生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荣哥哥,他把我赤着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了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她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线,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
“哦,对了!”莫千言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澜生紧紧堵着耳朵。他不忍听。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应澜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澜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澜生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他为他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若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终于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澜生,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
木钗插进白皙而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干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澜生呆呆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要散出去的喜帖,不若便你来誊写吧。”
应澜生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有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线条料峭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了。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澜生怔怔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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