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我多番想与你详述此事,你一直事忙。”她声音微颤,表情却是坚定的。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只见得着她半边容颜,苍白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 头上滴珠穗子随着动作不住摇晃, 闪烁的光芒衬得一头浓密青丝发亮。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
经由上回亲密过后, 他似乎很难不去在意丰钰这人。有种扭曲的心思,一方面对自己这样的在意满心不快,一方面又忍不住频频回味当日触感……
丰钰双眸冷凝, 冰凉地指尖覆在丰郢手背上。
他的手在发颤, 流泪的眸子缓缓地转过来,凝视丰钰,悲色溢满眼底。
丰钰望着他, 轻声地道:“哥……”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
多日来的刻意回避,她第一次与他说起时的躲闪, 段家那些人手探消息四处受阻……若非他知情, 又怎会?
他是二房第一个孩子,又是长男, 深受父母宠爱, 远远多于丰钰, 他怎会在母亲重病之时遥遥避在书院?又怎会每每不敢靠近母亲床前?
思来想去, 除非, 他是早有所感……
也许他初初只是有所怀疑, 又无力回天,怕自己露了端倪,才一直逃避。亲妹进宫,他甚至不曾相送,信中寥寥数语,劝她不必急于出宫,勿以家中为念。
是知道家中有这等豺狼虎豹,早晚要将他们一一拆骨分肉,蚕食了去。他在外七年,成婚后便一直躲在江西任上,数载不曾归来。他是恐惧,是害怕,怕自己忍不住揭穿这丑恶的事实,怕看清了亲父的真实面目,而自己为人亲子,却又无可奈何,无法为母报仇……这番纠结挣扎,令他痛不欲生,若非嘉毅侯提拔邀请他不敢推拒,又怎会乍然回来?
今番当着人前,旧日猜测和恐惧一一化成现实,无法逃避,丰郢泪流满面,迎上亲妹沉痛的目光。
他羞愧,他后悔,他内疚,他恨自己……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孝之一字压下来,他能如何?
难道去质问亲父,求个结果?
又能有何结果?
他回盛城随安锦南在任上一年,妻子儿女都不曾携回,他对这个家,分明是防备的。
他日日忙碌在外,轻易不回内园,是避着妹妹的追问,也是避着父亲……
他颓然看着丰钰,泣不成声,“你……你何故……非要问个明白……”
何故非要将这血淋淋的不堪现实揭开?
他苦苦隐瞒了十余年的真相,为何她非要豁开他的皮肉,鲜血淋漓的将那秘密掏出来?
他看向安锦南、崔宁,看向地上瑟缩的赵清水。如果可以,如果他足够狠心足够强大,他会亲手将这些见证了他家中丑事的闲人一一灭口。
可……
那是嘉毅侯啊,他能如何?
便如十几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午后……
他睡在父亲书房屏风后的榻上,被一阵低语声惊醒。
透过屏风缝隙,看见父亲亲手将一封信交给亲信,吩咐:“速速送去樊城客家,亲手交到她手上。”
又嘱咐:“老妻将死,着她勿再催促。”
……当时那般心境,与此刻何异?
多少次,他在母亲门前踯躅,想冲进去告诉母亲,不要再服那汤药,可母亲身边,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人,父亲身边的眼线,怎知就不在暗处?且他并不敢说出口,说了出去,母亲将是何等绝望?只怕那毒性未要了性命,便被身边人的绝情狠心所伤。
他不敢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
这些年他消瘦郁郁,心里沉甸甸的没有一日好受。
是妻子用柔情体贴帮他稍缓了心魔。
妹妹为何偏不肯放过他,非要将这不堪的一面揭露?
丰郢捂住脸,颀长的身子弓下去,失声痛哭。
丰钰没半丝心软,她有些失望地看着兄长。
她所有的猜测、怀疑,一一被印证。
不是她太聪明,是这些人……太无情了……
她强忍着不许自己流泪,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相比父亲的狠心绝情,她更介意的,是兄长从的自欺欺人,自私懦弱。他怎能,怎能这样的凉薄!
她冷冷笑道:“你哭什么?十几年前你就知道真相了,你瞒得我好苦。你以为我入了宫便能安然无恙了么?你看看我这只手!”
她伸出手去,摊开手掌在丰郢面前。
“你知道冬月里的井水多冷么?你知道给人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膝盖是什么滋味么?你尝过指夹夹手、和针刺指甲缝中,有多疼么?你知道我有无数次,险些就死在宫里了么?”
“你看看我的手……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么……”
“你是我亲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你知道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她声音哽咽难言,许久,才勉强说下去,“罢了……我原不该怪你。”
她闭上眼,苦涩地任泪水滑过唇边,“我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为我背负。”
她抹去泪痕,双眸重新变得清明。决绝地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插手。若你做不到,可!你便和他们一样,随意找个男人,将我嫁出去,或是便如对待母亲一般,灌一剂药给我。”
说到后面,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要我活着,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要付出代价!你若想阻止,杀了我!”
最后三字掷地有声,狠绝生戾。
丰郢不自觉颤了下,抬眼悲悯地看她:“钰……”
丰钰摇了摇头,苦笑:“别喊我的名字。至少此刻,在得知这真相的此刻,请你容我……容我恨你……”
丰郢身子晃了晃,伸出手,想抓住丰钰的那只手,丰钰已收回手臂,后退了两步。
她回身对着安锦南福了一礼。
“此事,多谢侯爷。丰钰无以为报,今后……侯爷但有驱使,莫敢不从。”今生今世,她将为复仇而活。尊严名利,名声自由,尽抛了罢了!
不论她将来如何悔恨今日之诺,此时此刻,她胸腔只被无尽的痛楚和绝望填满。只要能复仇,出卖灵魂于魔鬼又何妨?
况这偌大世界,谁又曾怜惜,珍视过她?
父亲若此,兄长若此,伯父若此,舅舅们亦若此……
这是安锦南第一次看见丰钰的眼泪。
上回她给他挤在大理石围屏上,那般折辱,她亦不曾哭给他瞧。
从前深宫之中,他遥遥在夹道尽头撞见给人罚跪在宫墙之下的她,嬷嬷挥手掌嘴,打得她面目全非,亦不曾见过她落泪。
此刻,她该是怎样的失望痛苦?
安锦南望着面前朝她行礼的女人,心底深处,漫过一丝陌生的情愫。
似酸酸涩涩,鼓胀难受,又胸口猛缩,似给一只手攥住,没来由地抽痛……
他心曲已乱,垂头抿了口已经冷却的茶。
口中尝不出半点清香,只有无尽的苦。
丰钰瞥了眼地上的赵清水:“敢问侯爷,可有法子不叫此人将事情透露给旁人?”
赵清水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的!求您了,饶了我,饶了我吧!”
安锦南视线落在他抓住丰钰裙摆的手上,面容猛地一凛。
崔宁深恨此人没眼色,不等安锦南出言,连忙抢先道:“姑娘放心,属下会安排专人,盯着此人,他但敢与任何人透半个字,便叫他满门皆亡。”
赵清水连滚带爬地又扑向崔宁:“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敢,不敢的……”
丰钰朝崔宁点点头,崔宁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能在当朝权贵身边的第一人,都不会是蠢笨之辈。
丰钰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丰郢,她蹲身下去,对安锦南道:“侯爷,那么……”
安锦南淬了冰霜的眸子阖上一瞬,再睁眼,内有旁人难辨的一抹柔色。他站起身来,朝丰钰招了招手:“你跟着本侯。”
丰钰迟疑了下。
安锦南已经越过她,走到门前。
他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峦,四周琉璃屏透过来的光线,折射出五彩的光点洒落这厅中。
而他背光而立,好似再温暖的光和热,也无法融化一分那料峭的棱角,也照不入他孤寒的灵魂。
丰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们,原本就是同一类人。
她垂了垂眼,低低道了声“是”。
脚步轻柔而缓慢地,随安锦南走了出去。
花园里立着无数的侍从,丰庆丰凯等将外头众多宾客推给丰允他们几个兄弟应付,仍回到园中,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嘉毅侯传唤。
乍见丰钰跟着嘉毅侯从内出来,都有些愕然,花园小道上,应澜生正随在侍婢身后朝这边走。见到安锦南和丰钰,他脚步怔住,温润的面容肃了一瞬。眼底漫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头又是惊喜又是酸涩,复杂得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安锦南没有看那些人,崔宁在旁打手势阻止了丰凯丰庆近前。
安锦南回过头来,脚步顿了顿,等丰钰慢慢跟上。
今日晴阳正好,空气却渐渐蕴起刺骨的寒。
嘉毅侯的车驾上,丰钰垂头坐在安锦南对面。
车厢中静极了,安锦南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待车马辘辘驶出巷口,混入嘈杂的街心。
喧嚣中,安锦南从怀中摸出帕子,朝丰钰递去。
丰钰抬头,凄然看了他一眼。
眼泪,滴答滴答,微凉,一滴滴落在安锦南手上。
他眯了眯眸子,攥紧了拳头。
“你……”
莫名的,他声线沙哑。声音似从某个角落里艰难地强行挤出,艰难又酸涩……
“除了手,还受过别的伤么?”
本侯……
我,能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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