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乍雨还歇,顶上的乌云笼罩,似是在酝酿下一场风雨。
隆泉城门前,太守张大人一身丝绢绿袍拱手而立,他身后,几乎满城的百姓都来了,皆是面露不舍,迟迟不前。
城门相送,满城出动,若不是萧承衍巡边在隆泉刚好碰上聿人攻打过来,这一城的百姓都不知道能不能幸免于难,他们自然是感激这个太子殿下的。
于乱世倾轧中挣扎生存的人,不知政治,不懂制衡,不谙权利纵横的手腕,但只要谁人对他们好,他们便记着,便会拥护着。
只是这恩是萧承衍的恩,亦是算到大齐皇上的头上……
萧承衍的脸如天上的乌云一般阴沉,和张太守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却总觉得胸口中有什么东西抵着,上不去又下不来,哽得人心里难受。
他看了看那些欲言又止的边民。
“殿下……这便启程吧。”张太守犹豫着开口,端起手臂试探地比了个“请”的手势,似乎是掂量了很久才说出了这句话。
萧承衍为什么这么快离开隆泉,别人虽然可能不清楚,但张太守是知道的。可是,萧承衍代表的终归是朝廷,是大齐,一切尽在不言中罢了,很多事都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沈绾就在萧承衍身后,闻言便回头对马车旁的沈绩点点头,让他将轿凳拿下来。
萧承衍微微颔首,回身走向马车,镶着宝石的方头黑舄刚刚踏上轿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
他一回头,只感到双膝上一紧,一时没稳住身形,差点向后面倒下去,幸好有沈绾拉住了他。
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个不足五岁的小孩,脸上脏兮兮的,手上的污渍也染了萧承衍一身,鼻涕泪珠一起甩到了他外裳上。
“石头!石头!”后面一个惊慌失措的妇人急忙跑了过来,三两步跑过来拉着孩子,“这是殿下!不许无礼!”
又急忙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孩子无礼惊扰了殿下……”
沈绾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承衍,走到他身前将那妇人扶起,托起她打满补丁的衣袖笑道:“殿下不会怪罪的。”妇人还是害怕,想要去拉孩子。
那孩子却突然扬起漆黑的小脸,仰起头瘪着嘴:“大英雄可不可以不要走?”
众人一愣。
萧承衍低头看着他,脑中却想起方才转身时看的那一眼。
隆泉是西北边城,不太富庶,可原本也是自给自足,无忧无虑的,如今城中的人却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
刚才还有些无法理解,现在却似乎一下明白了自己心里为什么堵得慌。
“大英雄可没走,”就在沈绾以为萧承衍不会搭理这个小孩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他故意放轻的声音,“他们在郦石城,守着门户,永远也不会退却。”
他一本正经的说完,那小孩子懵懵懂懂地松开了手,好像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可妇人却突然红了眼睛,她咬紧了下唇,抖着肩膀,最后将所有的情绪又咽了回去。
她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前,摸了摸他的眼睛。
“娘亲,他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殿下是说,大英雄还在城中保护着我们,不会走,就像石头的阿爹一样。”
“可是阿爹死了。”
“……那也没有走。”
萧承衍突然转身撩起衣摆上了马车,什么话也没再说,妇人抱着安静下来的孩子目送车队渐渐走远,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直到被懂事的孩子擦拭干净。
沈绾跟着萧承衍一起上了马车,让车夫扬鞭赶路。
蓝瑛被萧承衍遣去照顾周渭了,此时并未同他们两个在一起。实际上也并不是让她真的照顾,只不过是想晾一晾她罢了,沈绾的身份若不是有人多嘴多舌,周渭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知道,昨日在太守府门前的闹剧,有一半要归咎于蓝瑛,萧承衍只一眼就看明白了。
可是萧承衍也没责备她什么。
路上长途跋涉是个及其耗费力气的事情,萧承衍自上了马车后就开始闭上眼睛养神,右手扶着眼睛,似乎为了什么事在烦恼,沈绾自然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
“会唱曲吗?”萧承衍没睁眼睛,还是那副老成的姿态。
沈绾抬眸看了他一眼:“不会。”
“传闻顾宴之通晓音律,乃是难得一见的知音之人。”
沈绾微微蹙了眉:“先生未曾教过我这些。”
萧承衍睁开眼睛,颇有兴致地好好打量起她,可是越是看,越觉得她身上全都是谜团。
或许也不是谜团,只是那些他不曾知道的事太多了,根本无从下口,分别的十多年沟壑太深,想要填平并没有那么容易。
况且他也不会总去开口问。
马车从满是泥泞的路上行驶,惹得他身子一晃一晃的。
“算了。”他伸出手继续支撑头,又闭上眼睛。
沈绾不懂萧承衍的心思,只以为他是因为上马车之前的事而心有波澜无从排解,想了想便道:“殿下不必太过介怀,德文帝的时候隆泉便与戎人毗邻,两地磕磕绊绊已有百年,并非没有经历过战事,这次虽然面临城灭的危机,但怎么说也挺了过去,有庞虎和杜轻在郦石和雕陰,怎么也会替隆泉挡一些危机的。”
萧承衍抚了抚眉毛,没多作解释,沉思片刻问道:“石头的父亲什么是时候死的?”
“应该是在守城战。”沈绾记得那对母子,粥铺施粥的时候那妇人常常过来帮忙,这种时候,儿郎打仗保家卫国,女人们也不会拖后腿,城中一应补给都是她们在操劳,甚至有的女子也会披甲上阵的。
萧承衍“恩”了一声,半晌又问:“庞虎昨夜送来的伤亡统计,算上守城之战,一共有三万人吧。”
沈绾一顿,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三万一千六百一十二人。”
“只是能寻到尸体的。”她又加了一句。
战场上刀剑无眼,碎尸无数,计数必然有偏差,大齐人收拾战场的时候一般会以盔甲数量为准。
萧承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一路上的气氛便陷入沉闷,时间久了,沈绾便想去后面和封桓沈绩坐同一辆马车,但被言辞太子拒绝了,原因是这里他需要人照顾。
每当这个时候,沈绾就无比想念蓝瑛。
马车行了一天,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每人脸上都染上一抹疲色。回京的路都是计算好的,什么时候入城,什么时候休息,统统在算计之内。毕竟萧承衍身体尊贵,受不得半点累。
但是现下已是日落西山,他们却连城门的一角都没见到。
车外的侍卫骑马而行,时刻戒备着周围,一阵风吹过浮动的杂草,自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黑影突然砸到马车顶上,将车子震得一晃,里面的萧承衍和沈绾都被瞬间惊醒,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喝喊。
“保护殿下!有人来袭!”
是夏述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车队后面就传来痛苦的嘶吼,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萧承衍挑起车帘一看,发现后面迎面跑来许多黑衣人,那些人冲出便和侍卫们缠斗在一起,不分青红皂白乱砍杀人,像刺杀,可又太嚣张。
“雇主说过!一个不留!杀!”有人喊了一声。
夏述从马车顶上直接跳到了马上,赶车的马夫斗吓傻了,急忙向后躲。
“殿下,您坐稳当了!”夏述吼了一嗓子,扬起手狠狠拍到了马屁股上,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劲,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便向前奔去。
然而前面的车队竟也遭到了同样的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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