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沈绾,久闻封公子大名。”沈绾虽是换回了寻常的妇人打扮,但还是行了男子礼数,瞧着倒是有几分不伦不类,封桓愣了愣。
他眸光中含着审视,清冷的眉目犹如蜿蜒的藤脉,先是问了一句:“你是沈绾?”又转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认识我?”
沈绾兀自笑了笑,没有及时回答他后面那个问题。
在此之前,她的确应该不认识封桓的,但是前世临死之前,封桓在大齐和大聿都已经有很高的声望了。流州封氏是大齐的世家大族,后来大齐在北方饱受戎人侵扰,便举国迁都流州,也就是现在的锦州,已经逐渐没落的封氏便复有抬头之势。
而封桓,不过是封家一个不入流的庶子而已,却凭借自己的机谋和才智受到太子殿下萧承衍的赏识,成为他身边的智囊人物,更是频频破解大聿对大齐的进攻入侵之举。
当然这些事都是还未发生的,此时谁也不会想到封家人人得而诛之的封桓后来会有那样的造化。
“流州封氏,如此大名谁人没听说过?公子出自封氏,自然是高山仰止,想必方才小弟不出手,公子也能应付得来,如此一来倒是我们多事了。”
封桓一听,便顺着沈绾的话接着说下去:“姑娘盛赞,在下不过是封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况且令弟身手矫捷,封某比之不得。”他似乎也不愿在这件事上继续客客气气下去,连生硬的转折也没有,直接坦言问道:“姑娘难道就是林将军的红颜至交沈绾沈姑娘?”
裴星则认了林柏荣为义父后便改了姓,他口中的林将军说的就是裴星则。而她这么多年陪在裴星则身边,多少也有些名气,封桓认识并不奇怪。
和封桓这种有七巧玲珑心的人说话要半真半假掺和着来,他愿意猜便猜去。沈绾点了点头,突然面露难色:“封公子还是莫要提红颜至交这四个字了……”
封桓还未说什么,一旁的沈绩倒是“哼”了一声,抱着臂膀背过身去,仿佛受了很大的气,他虽未说话,沈绾却好像听到了他在说:“将军果然是负了我阿姐!”
封桓一看沈绩的模样倒是知道这人心眼直,如此做作的语气是装不来的,便从善如流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姑娘虽是一介女流,但兵法机谋上也颇有造诣,林将军有如今的功绩想必离不开姑娘。”
沈绾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这其中的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封公子乃人中豪杰,应是不会多说闲话……”
她便一边抹泪一边说了裴星则是如何看重年家三州兵权,又如何计划娶年清抚为妻负了他们之间的诺言……“年姑娘自来便是看我不顺眼,这次将我赶到即将被戎人攻破的雕隂便是想要我的性命,我虽感念将军的昨日恩情,却也不愿不明不白的被人陷害致死。所以要为自己早作打算,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弟弟……”
沈绾回头去看沈绩,才发现他都要七窍生烟了。才说过绝不会多问一个字就听到了这样的前因后果,他此时恨不得提着刀就去郦石把裴星则给砍了。
“将军……不,裴星则,他让你代军暂管兵营,就是因为知道戎人要领临城下?”沈绩握着拳头,抬起手锤在巨石上。
沈绾皱了皱眉,过去按住他的手腕,凝神看着他道:“你气什么?便是我还在那里,戎人也没那么容易成功攻入,阿姐没那么容易死的。”
其实刚才那些话都只是她的猜测,前世她并未想那么多。雕隂和郦石相离不远,若是雕隂被攻下,大聿也将面临威胁,让她去守城是无可厚非之事,所以接到任命的时候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仔细想想,那时候年清抚应该就已经在针对她了。
沈绾转过身,不打算和封桓再周旋,便开门见山地道:“我知公子入城便是要投靠太子殿下,如今的隆泉只有那位值得公子走这一趟。小女子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公子达到目的之后可以为我引荐一下,至于如何取得殿下的信任,小女子自有妙计。”
“阿姐,你都打算好了?”沈绩上前来问她,面露纠结之色。
太子萧承衍姓萧,是他们的杀父仇人萧放的儿子,比起裴星则,显然是萧承衍更让他排斥和抗拒。
沈绾回头瞪了他一眼,就听到后面封桓清朗的笑声:“没想到姑娘如此坦诚,第一面就将此等隐秘告知于在下……只是既然姑娘有自信取得殿下的信任,何必要来求我呢?隆泉现在就在眼前了……”
感觉到封桓口中意有所指,看来还是对她心有戒备。沈绾弯了弯身,手指在腰间一勾,嘴上却道:“封公子说的是,既然公子怕麻烦,我们又已在城外,那就分开行事吧。”
见沈绾并未过多纠缠,封桓还愣了愣,耳聪目明的他却冷不防听到一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沈绾没等封桓作答,拉着沈绩越过封桓:“我们走吧。”
沈绩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崩了,有些没反应过来,任凭阿姐拉着他,回头埋怨地看着封桓,嚷了一声:“小爷好歹救了你,你再好好想想?封公子?兄台?”
“别喊了,封桓能从锦都逃到这里,就说明他对付那几个人绰绰有余,你不出手他也能全身而退。”沈绾说完沈绩就停了声,脑中想起刚才他带着封桓闪躲的画面,本来心里也有点怀疑的,那避闪的样子并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却是信了大半。
“阿姐既然知道,还那么着急赶我出去救他?”沈绩揉了揉自己后脖颈子。
“知道是知道,做是做——”
“姑娘请留步!姑娘请留步!”
沈绾话音刚落,就听到后面传来几声叫喊,随即是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她笑着看了一眼沈绩,回过身时又变为淡漠的样子。
“封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个……”封桓好像变了一个人,全然不是方才举止大度风度翩翩的模样,手里攥着东西,将递不递,肉痛得紧,“这个可是姑娘掉落的?”
然而最终那手掌终究是摊开了,掌心里躺着一个颜色煞是靓丽的绿松石,圆状,上面微雕了一片松林图,看起来很精致。
沈绩“啊”了一声,赶紧伸手去抓:“这是我们的……封公子?”他的手刚要碰上那块吊着穗子的绿松石,没想到封桓却在之前把手收了回去,一副别人要抢他东西的样子,将沈绩弄得很是错愕不已。
沈绾便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封公子,这是我们的,你既叫住我们,应是看到我将这东西掉下了吧,难道还怕我们诓骗你?”沈绾挑着眉看他,沈绩听到她这样说也有些生气了,脸色瞬间转黑,觉得封桓在怀疑他们的人品简直是侮辱。
“在下省得,姑娘莫气……”封桓看着自己的拳头摇头晃脑,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最后叹了口气,像扔烫手山芋似得将玉石搁到了沈绾手里,闭着眼转身便要走。
沈绾急忙招手:“等一等,公子……莫不是喜欢这块石头?”
封桓脊背一僵,那双脚倒向被人埋在土里一般愣是拔不出来,天上飞过鸣啼的鸟儿,不消片刻,封桓猝然转过身走近几步,指着沈绾手里的那块绿松石:“这种天蓝色的青琅秆最是名贵,质地品相都乃上上品,在下摸过一下便知,而这雕刻手艺更是精妙绝伦巧夺天工,可是……配着的这条殷红的穗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见封桓如此捶胸顿足,沈绩也被感动了,凑过来指着绿松石问东问西,最后赞了一句:“公子对此等玉石颇有研究啊。”
沈绾怕傻弟弟将话题扯远了,忙打断封桓的自谦,添了一句:“我阿爹说过,这快青琅秆出自前秦的赵嵩之之手,天下只此一块,当年有个不识货的货郎将它当作寻常玉器卖了,我阿爹也没花多少银钱,我更是不识货了。”
“阿姐,这不是……”沈绩指着绿松石惊异地看着沈绾,被她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后面的话便没说出来。
那封桓一听说这玉石的来头更难掩兴奋了,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别人没有变卖的意思,他怎么好意思用银钱讨来,更何况他还没那么多钱财。现在却是可以试一试,便小心翼翼地端着手,再也没了那沉稳潇洒的姿态。
“既然姑娘不爱玉石,可否将之转卖于我,当年货郎收了多少钱,我出……五倍……不不不,十倍!”封桓比出两个巴掌,好像一提到玉石,就像沾着满身铜臭味的黑心商人。
沈绩着急地回头去看他阿姐,却见沈绾低头一笑,抬起手晃了晃那块几乎要发着光了的绿松石佩环:“公子若喜欢,我送你也没什么,只是,我们不需要多余的钱财……”
封桓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后脑,笑容里含着三分无奈,原本恨不得发着绿光的眼眸也暗淡了下去:“姑娘就这么笃定在下能见到殿下?”
沈绾歉然地回答:“我家小弟前些日子特地去查探过公子的行踪,虽未了解公子为何背离封家,却知公子一路向北目的性强,就是冲着隆泉而来,倘若手里没什么倚仗,没有万全的准备,想必公子还会多加筹谋吧,万不会如我这般冒险行事。”
封桓摆摆手,眼睛不离沈绾手里的东西:“姑娘过谦,能以玉石做饵,于在下来说已是万全的准备了。”
封桓爱石如命,做过为此一掷千金的事,男人向来爱美人爱权位爱江山,偏就他什么都看不上眼,只有这玉石他最是难以抗拒。
不过这要多亏她上辈子的福,此时封桓还未发迹,任是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家族弃子所好。
“能以玉石便可钓得封公子,反倒是我比较惊喜。”沈绾将绿松石当着封桓的面塞回到腰间的香囊里,边道。
封桓只得苦笑,他明白沈绾的意思,没见到殿下之前,这块玉石是不会交托到他手上的。
“既如此,我们便加快脚步吧!”封桓伸出手让沈绾先行,一刻也等不得的模样。沈绾就知道这件事是可以放下心了,前世里封桓于大聿来说是敌军亲信,但口碑与名声依然被人们传颂,可见他品行确实无可挑剔。
沈绾背上包裹抬步,沈绩赶忙追了上来,脸上纠结之色显露,凑在她耳边迟疑道:“阿姐,那玉……”可是将军赠予你的,你曾那么宝贝它。
沈绾眼皮都未抬,也并没有为此停留,她一直看着前方,看着初晨下的城门,轻飘飘的一句话随风而散。
“不过身外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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