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韩书一大早来请赵苏，今日是新村发工钱的日子。之前便说好第一回发工钱，要由公子亲自出面。
赵苏哈了口气，大雪天从温暖如春的室内走到冰天雪地的户外，实在需要勇气。
公子白扯着赵苏的衣摆不说话，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他。
“你也想去？”赵苏用手试了试公子白衣裳的厚度，“那就去吧。”
公子白兴奋的脸都发红了，水娘在旁边嗔怪道：“这么冷的天气出门可不是好玩的，小孩子不懂，公子也跟着胡闹。”
“没事，多活动身子才能强健。”赵苏抱起公子白，坐到了马背上，水娘拿了一张狐狸皮裹到公子白身上，才放他们离开。
“先发工钱还是先去试水泥。”韩书顶着风问道。
“发钱。”一开口风就往嘴里灌，赵苏赶紧将一句话改成两个字。
韩书早就准备好了，一辆牛车拖着两个大筐，筐里堆得冒尖的铜钱，特意不遮不挡让人看见。明明一路没见几个人，可他们一到新村，就看到几家工坊的掌事，都伸长了脖子站在路口迎着他们。
按着工坊建成的顺序，先到砖窑。砖窑的伍掌事就跟在赵苏的马后，此时上前带着砖窑里的工匠和杂工给赵苏磕头。
赵苏下马，让众人起身后说道：“上个月与诸位签的契约，掌事月入五百钱，匠人月入三百钱，杂工月入一百钱。按出砖量给予浮动奖励，匠人和杂工按工作量给予奖励，不知伍掌事可曾算好。”
伍掌事赶紧上前，“算好了，亏得韩家小哥帮忙。”
这年头识字的人很少，能当上掌事的人，多少识得几个字，简单的计算，问题也不大。若是按契约来算，掌事可就两眼一抓瞎。
赵苏心想，生产力低下的原因果然是多方面的。就算有人能想出奖励制度，可是没人会算又有什么用，又不是人人都像他，可以随时找到识字的人来做基础工作。
韩家的这个小哥，就是在水泥工坊做记录的那个，也帮着几家工坊做完了工作量的统计。
砖窑月平均出砖量为一个平均值，没有特殊原因，低于这个量会扣工钱，高于这个量则会奖励。而奖励的总额，会平均分配给工坊里的每一个人。
工匠和杂工也一样，计算出日工作量，掌事会进行监督，低于工作量要罚，高于工作量则会统计下来，根据工量进行奖励。
这些对没经历过现代化管理的掌事，工匠和杂工来说，所谓的按量奖罚就跟听天书一样。只不过，事关工钱，就是再难的天书，大家掰开了揉碎了，慢慢的也就听懂了。只是谁也不敢相信，公子真会按照契约来发奖励，倒是相信公子会按契约来扣工钱。
韩家小哥忙前忙后，算出每个人的工作量，一多半的人不上不下，正好完成。超额完成需要奖励占到三分之一，至于需要扣工钱的，一个工坊最多有那么一二个，或者干脆没有。
“掌事和韩阳一个作保一个核查，确认无误签字画押。”赵苏说完，一指牛车上的铜子，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发钱。”
砖窑的大门是开着的，从头到尾都被另外几个工坊的人看着，听到公子这一声发钱，许多人都跟着心跳起来，如同擂鼓一般，响个不停。
为了让这些不识数的人更加直观，第一遍发的是工钱，第二遍发的是砖窑出砖量达到奖励标准发出的人均奖励，人一多，均下来不过十来二十个铜子，也让许多人惊喜不已。
最后发下来的，是个人奖励。没有拿到奖励的，个个眼睛都瞪圆了，万没想到公子竟来真的。拿到奖励的如同在作梦，看着多出的几十甚至上百个铜钱，紧紧抱住，好像一松手就会飞似的。
个别需要倒扣工钱的，直接从他们手中拿掉几个铜子，看他们哭丧着脸的模样，好多人都笑出了声。
“既然签了契约，没有重新签订之前，便按此办理，大家可有异议。”发了钱，赵苏开始例行的收买人心。
“绝无异议。”
“公子仁厚。”
“谢过公子。”
七嘴八舌的全是好话，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连续两个月完不成工作量，又没有正当理由的，开革出去可有异议。”有奖有罚才是正理，否则时间一长，人人都当他是做慈善的，再想严格管理，怕是难了。
“绝无异议。”工人齐声高喊，让几个没有完成工作量的工人，羞的几乎无地自容。
“开春之后，工坊后街会建住宅，可租可买，到时候大家可以将家小都迁过来。我保证，只要你们安心做事，我就能让你们养家糊口没有后顾之忧。”
新村需要大量的人口，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有一计之长或者就是单纯的劳力，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这些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工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不少人都重新跪下，要给扶苏磕头。
一间间的工坊走过去，欢呼声越来越高，砖窑，炼铁坊和榨油坊之后便是水泥坊。
最忐忑的也就是水泥坊的邱掌事，水泥还没有投产，他们谈不上工作量也谈不上奖励，看完隔壁左右的拿工钱，他们已经不担心奖励的落空，他们担心的是，水泥坊是不是真的能够办下去。
赵苏最后到了水泥坊，也没急着发工钱。而是拿了一个榔头对准一块块的水泥砖砸下去，一边砸还一边不忘让韩阳好好记录。
“一号水泥，三下开裂。二号水泥，一下粉碎。三号水泥……”
一块块砸过去，邱掌事的心也恨不得跟着这些水泥砖一起裂开又粉碎。
“咦，砸不动。”一路砸下去，韩书的心也跟着拔凉拔凉的，然后发现终于有一块抗砸的。
邱掌事绷的紧紧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只有公子白无忧无虑，小小一个人儿，蹲在地上，拿着小榔头，跟在赵苏身后敲得不亦乐乎。
“十号不错。”赵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看过这些水泥的比例，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现在验证的结果也和自己判断的差不离。
“去隔壁拿几块砖来。”赵苏挑出最坚固的三个号，再次调配后拿来砌砖。
“晾几天看看效果。”赵苏满意的看着三道小小的城墙，希望他们能经受住最后的考验。
“水泥是用来砌砖的？”韩书一直不知道水泥的用途，现在才算了解了一点。
“不止，修房子铺路，水泥能用的地方多了。”坚固耐用，防水防潮都是水泥的好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水泥的可塑性强。
水泥坊的工钱是定数，韩书急不可耐的发完工钱，拉着赵苏走出去，才悄声问道：“修房子，你不会是这么打算的吧。”
用手指了指工坊后头一片荒芜的土地，公子可是刚刚承诺了，开春之后就盖房子。
只要有房子住，谁还会挑剔，大家心里的愿望最奢侈的不过是用黄泥砌墙，有片瓦遮头罢了。
只有韩书看完水泥的用途，在心里咯噔一跳。
他早就发现了，扶苏公子对平民百姓有着一种近乎离奇的亲切和尊重，就仿佛大家是平等的。当然，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韩书对谁都没说过。
“东西做出来了就是给人用的，先用他们的房子练练手，咱们也能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建筑工人，一举两得。”赵苏洋洋得意，平房而已，连钢筋都不需要，砖头和水泥已经足够建出让现在人惊叹的住宅。
等工人的手艺练出来，他一定要在风景最好的地方，给自己建一座三层小楼。太高了他也怕不安全，三层足矣。
“用砖头和水泥给工匠盖房子？”韩书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公子疯了。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放心，也有你的份。”赵苏迎着风，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畅想未来。
“那钱……”
韩书还没说完，就被公子打断。
“赚钱还不容易吗？赚钱简直是最容易的事。”赵苏叹息一声，一个现代人又有了这样尊贵的身份，想在古代捞点钱，算得了什么。
“你以为的钱，就真的是钱吗？”赵苏继续叹气，最早的古代人以物易物，后来用贝壳交换货物，再到后来，用金银交换，有了国家之后，用铜钱交换。
“金银铜是钱吗？”赵苏问韩书。
“当然是，还有宝石，珍珠，绸锻。”这些统统都可以当钱。
“他们是钱，却不是财富，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创造财富。”赵苏翻过属于扶苏的记忆，贵族们把铜钱一筐一筐的送到库房里，堆积如山，只进不出。
库房越建越大，里头堆满了宝石，珍珠和他们认为珍贵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只要呆在库房里，就永远是死物。
“何谓流动？”韩书好奇道。
“农民出工给我做石磨，我付给他们工钱，他们拿了工钱去买青砖，收到钱的砖窑主人去买布区，而布匹商人赚到钱去买豆腐，这就叫流动。货币在流动中，不断创造价值。富了农民，工匠和商人，这才叫财富。”
这样的内容韩书从来没有在书上看到过，他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学来，但他本能的认为，公子说的有道理。
“货币堆在贵族的库房里，一动不动，百姓手里却连一文钱都难得看到，这样的世界是一滩死水。你分配不公，老天就会帮你重新分配。”比如说利用战争这架机器来重新分配。
“所以，钱要赚，更要花，你以后会发现，花的越多，赚的会更多。”赵苏不再多说，对于经济他自己都是半桶水，很多事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句半句的还能唬唬人，说的多了就得露馅。
虽然只有几句话，韩书却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当天晚上就抄录到了竹简上，没事便会翻出来看看，不知不觉，竟又琢磨出许多道理。
“吃饭，长力气。”从赵苏怀里探出头来的公子白，忽然冒出这一句奶声奶气的童音。
“好。”赵苏没有多想的应了一声。
“给大哥搬，搬，钱……”
赵苏说话没有避着公子白，也不知道他听了哪一句，就说出这句话来。
“给大哥搬钱箱子对不对。”赵苏一下子笑了。
“嗯。”公子白回答的很大声，说完仰头去看赵苏。
“好，我等着咱们小白长大。”赵苏捏了捏公子白软乎乎的脸蛋，将狐狸皮拢了拢，紧紧裹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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