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看着冯扬,慢慢勾起唇角,这么配合都快让他不好意思了,“得运,让马车送一送诸位。”
没有道歉,没有挽留,竟直接送客。冯扬一下子怔住了,情不自禁道:“我哥要是知道……”
“那就知道了。”赵苏在心里摇头,扶苏礼贤下士,实在做的到位,若是遇到懂进退识大体真正有才华的贤者,倒也是一段佳话。偏遇着冯扬这种登鼻子上脸又虚有其表之徒,被人一捧就真以为自己有匡济天下的大才,恨不得一步登天。这样的相处,实在别扭。就此散去,两厢便宜。
冯扬目瞪口呆,让他自己找台阶留下,他还真做不到。一甩袖子,响亮的来了一句,“我们走,就不劳公子相送了。”
那些站起来的人,俱都呆住了。原本只是想逼迫一下扶苏,没想到竟一步错步步错,前脚吃着脍后脚就被扫地出门。
这些跟冯扬交好的人就算想留,此刻也拉不下脸面,只能跟着冯扬走出去。有几个不想走的,磨磨蹭蹭留到最后,一直不停的拿眼去看扶苏。可扶苏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心中大恨只能跟上冯扬的脚步。
“公子,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之前便阻止冯扬说话的人,此时和几位留下的门客,孤零零坐在大厅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虽然他们几个平日也不喜冯扬目空一切的态度,与他关系一般,但此时见冯扬开罪公子,三言两语就被挤兑出门,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诸位先生,某请诸位入我门中以来,某视诸位为师为友为知己,敢问可有怠慢?”
赵苏清淡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场中诸人俱是一凛。
先前拦住冯扬之人,年纪稍长,此时俨然成了剩下诸人的主心骨。这位名为钱越的儒生,脸有愧色道:“公子事事以礼相待,是我等未能为公子分忧。”
赵苏轻轻摇头,神色倒是缓和下来,“我不在乎你们能不能为我分忧,我长年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唯恐自己成为何不食肉糜的纨绔之辈。想要多听听百姓的声音,多知道天下熙熙的故事,纵然无法成为象君父那样伟岸的大丈夫,最低限度也要当个明白人。”
“我借诸位的眼睛去看世间百态,借诸位的耳朵去听市井心声,与诸位把酒言欢,谈经论道,不论身份地位平等相交。但这不包括,诸位可以大喇喇对秦国的国策心生怨怼,也不包括可以随意离间我们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
“统一六国,成就大一统的帝国已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一往无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钱越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前面几句话还可视为对他们的解释,可最后一句简直是气壮山河。头一次,这些儒生们对扶苏的身份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他表现的再谦逊,也是一位高贵的王子,血脉中有着秦王一脉相承的骄傲和无匹的自信。
他们并不知道,说出这番话的扶苏,并非是秦王的儿子,而是来自二千多年后,对自己的祖先有着强大信心的普通人。
“是。”钱越的头脑一片空白,除了这个字,竟再无一言可发。
“可不食肉糜是何典故,还请公子赐教。”
“呃,好说好说。”赵苏一呆,暗骂自己没事拽什么文,赶紧把晋惠帝的故事搬到一个虚构的背景里,引来诸位儒生的一阵唾骂。
赵苏低估了这些儒生的好学,听公子说出自一本宫内典藏的故事书,纷纷想借来一观。纵然借不出来,再多听几个故事也是好的。
随口扯了几个故事,赵苏匆匆逃回宫中,抹了一把虚汗,告诫自己下回注意,宁可说一口大白话,也不要再乱用典故。这个时代的人实在太好学了,一听自己不知道的知识点,立马上前请教,都不带一丝不好意思的。
宫中的秦王仍然在忙碌,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是正旦,就放松下来。他曾听说秦王一天要批一百二十斤重的竹简,听的时候觉得夸张,可真成了扶苏才知道,一点也不夸张。
再加上现在还处于战争期间,秦军正在攻伐剩下的燕齐两国,更不得休。咸阳宫里,秦川殿的灯火一直亮着,几位上卿也不时被传召入宫,哪里看得出来今日是正旦。
不过,秦王身边的大监三斗借着秦王批改竹简的间隙小声进言道:“大王,今日是正旦,也是寒衣节,御府令说给老祖宗准备的寒衣已备好,不知是否和旧岁一样。”
每年正旦,秦王都会率领儿子们祭奠祖先,供三牲,烧寒衣。
“就这么办吧。”秦王点头,视线却始终都在竹简上,半点没给到别处。
赵苏回宫的时候,水娘快步上前解下他的大氅,“年年都是这个时辰给祖宗烧寒衣,想必公子也会知道回来,这不,正打算派人出宫去寻您,可不就回来了。”
“公子从来都不让人操心,可不象公子高,又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害得肖妃四处找人。”
秦王的儿子出生的时间比较集中,比如行二的公子燕飞只比扶苏小三天,行三的公子高,比扶苏小三个月,基本都属于同龄人。
赵苏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有关公子高的记忆,记得他是个生性跳脱的少年,最不喜呆在宫中,长年厮混于咸阳的风月场所,生母肖妃想管又管不住。活的倒挺潇洒,又因为胸无大志,构不成威胁,让众多兄弟十分放心。
比如什么赶出宫外养病,偷嫁妆一类的事,就绝对不会招呼到公子高的头上。
晚上八点左右,秦王领着十几个儿子一并去了宗庙,赵苏只需按宫人指点的方位站好,按礼参拜即可。他是长子,紧跟在秦王身边。
按年龄大小,一溜往下排序。他的身后是燕飞和高,然后又有几位公子之后,看到了行八的胡亥。
再往下,越来越小,七八岁揣着一张包子脸装小大人的,五六岁刚脱离懵懂一脸怯怯的看着最前排的君王露出一脸孺慕之情的,三四岁出来前应该被母妃叮嘱过很多遍小嘴一瘪一瘪的,就是不敢哭出来的。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被宫人抱在怀里代他行礼。
有个三四岁的白嫩小包子,抽了抽鼻子,这一声格外响亮,让不少人都朝他看去。而伺候他来的宫人更是吓得半死,拼命朝他瞪眼。
小包子都快哭了,可他这般小的人儿,哪里控制得住身体的自然反应。鼻子痒痒的难受,怎么可能忍得住。他知道自己不该有任何动作,可是好想摸出袖子藏着的帕子好好擦擦鼻子。
让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强忍着这种事,实在是太过为难,再加上排在前头的哥哥们看过来的眼神,有漠然的,有好笑的,还有厌恶的,更有挤眉弄眼的,他理解不了这么多的情绪,但孩子的天性让他知道,这些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恶意。
鼻子更加难受了,痒的好像藏了一条蠕动的毛毛虫,扭着身子想钻出来,好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如果出了丑,照顾他的奶娘,伺候他的小黄门都会生气。
可是他忍不住,怎么办?
“是没带帕子吗?上大哥这儿来。”忽然有个声音越过一张张带着恶意的脸,来到他的面前。
“擤出来就好了。”赵苏掏出自己的帕子覆到十九弟公子白的鼻子上,抱着他走到外头,又抱着他重新走了进来。
“公子请归位。”宫人局促不安的催促道。
“嗯。”赵苏抱着公子白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大大方方对秦王道:“十九弟穿的太少,好似有些冻着了,一会儿我抱着他回青桐宫,叫水娘煮些姜汤给他喝。”
“宫人在干什么?他的母妃呢?”秦王记得自己的儿子,可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嫔妃,就是给自己生下儿子的女人,除非是少年时娶进来的,年数长了多少混得些情份,随着秦王越来越强大,他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的都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面目模糊。
“十九弟的母妃不在了,应该是由奶娘和宫人伺候着,这几日便住在我宫中吧。”赵苏垂下眼眸,身为一个现代人,他无法坐视一个四岁的孩子盈着泪委屈巴巴不知所措,也无法坐视这么多的大人充满恶意和嘲笑,仅仅是因为一个四岁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至于十九弟有没有受到该有的照顾,他只字未提。后宫有四妃共同主理,他的母妃项姬过世之后,还有李妃,肖妃和袁妃。分别是公子燕飞,公子高和公子胡亥的母妃。
若是十九弟当真没有受到好的照顾,这几个妃子只会认为扶苏故意挑拔,也许拿扶苏没有办法,但若是迁怒到公子白身上,谁能保护他。
秦王眉头微微一蹙,“将奶娘和伺候的宫人各打二十大板。”
说完便沉声道:“开始吧。”
礼乐奏响,青铜的礼器里盛着给祖先的三牲三果,扎好的彩衣由秦王亲自点燃,烧给祖先。
一套冗长的礼仪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错,就连性子最跳脱的公子高也一板一眼做的规规矩矩,小萝卜头们更肃着一张小脸,鼓着小肉包子一样的脸,和肉馒头一样的手,跟着哥哥们一起一拜,庄严肃穆。
大礼之后便是分食三牲,扶苏分到一对猪耳朵,正合他意。大火快炒的顺风,泼上热油炒的芥末,嚼的嘎嘣脆,别提多香了。
赵苏将猪耳朵交给得运,自己拎起公子白抱到怀里,“跟着哥哥走有肉吃,去不去。”
公子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的溜圆,看着扶苏,重重点下头。双手搂住扶苏的脖子,“去。”
小孩子软乎乎又带着潮气的脸蛋,毫无防备的贴了过来。
赵苏笑眯了眼,用力搂住公子白,朝着青桐宫而去。
得了信的水娘已经叫人去内宫将公子白的东西搬到青桐宫,又煮好了姜汤热在灶上。等赵苏将人带回来,先抱到有火炕的房间里,再灌下一碗生姜水。
水娘让宫人打来热水,亲自替公子白擦身,换上干净衣服,再用被子一卷放到烧的热热的炕上。
四岁的孩子带着病体,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头一挨上枕头便扎进梦乡,睡的直接举起双手放到耳侧,就象一只摊着肚皮的小青蛙。
“公子白身上的大毛衣服,应该是去年的,已经不暖和了,这应该是他生病的原因。胖瘦还算正常,桌上有点心他也没拿,看样子进食还算正常。就是有点乖的不象话,公子这么大的时候,想让您安静的喝下一碗姜汤,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水娘怜惜的看了一眼公子白,又转过头看向扶苏,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里分明带着些许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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