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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如约而至。
北方夏暑总归是要来得要迟些。女真人似乎不喜好在夏日里办喜事,所以赶着天气微凉把婚宴给提上了日程。
转眼就是皇太极娶妻之日了,众人仿佛没了最初的热情。
因为正如他所言……叶赫没有来人,乌拉亦是如此,这场婚宴倒成了建州在唱独角戏。
可赫图阿拉再大,毕竟比不得沈阳这些汉人的城池。何况住在内城的也就那么些人,城里的人都往新八爷府去沾喜气了,就连这文馆也是空荡荡的。我每日清闲时,就独自坐在院中纳凉,倒也悠然自得。
本以为自己能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可心中却如同打了疙瘩,愣是觉得堵得慌。我也无处可说内心的抑郁,唯有自己晾在一边,不闻不问,落得个清闲自在。
没歇到一会,便见姬兰匆匆跑来。
她面色惨白,“扑通”地跪倒在我面前,啜泣道:“格格,求你……求你救救殊兰……”
我震惊地站起来,石桌上的书被我撞翻在地,散得一地狼籍。
“怎么回事?”
那日努-尔哈赤在大殿上分明是下过令的,将殊兰罚月供奉,贬为庶人,遣回原籍,可看姬兰的模样,分明是出了什么大事,走投无路了。
“殊兰……她还在城里,被关在刑房里受刑!他们逼她说……说是谁指使的……那些卫兵一直在用刑,可她就是不肯说……”
我大大地为之一惊,用刑逼供?那么朝堂之上,努-尔哈赤所说的都是在掩人耳目,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过殊兰的供词!
我百思不得其解。努-尔哈赤既然怀疑事情的真相,却又不明面里去查……难道说,他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切?
我的脑子所有线索都打起了结,殊兰在这件事情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先前,我一直以为她是褚英拉来的替死鬼,可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我所想。
……老八,你知道阿玛此时想起了哪首汉诗吗?……
……汉高祖刘邦,曾作过一首《鸿鹄歌》……
我一拍脑袋,对了,《鸿鹄歌》!
努-尔哈赤在朝堂上曾念过这首诗!当日他所念用的是汉文,这说明他想向在场谙熟汉文之人传递什么。皇太极正是听了这首诗才凝重地允婚的,这之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玄机!
我急忙去找硕色巴克什,此时他应该在文馆归档才对。
我此刻的心情复杂,也顾不得礼数,没有通禀便冲了进去。硕色在坐在案上撰写文稿,见我没头没脑地冲进来,一脸疑虑地打量着我。
我一路跑着过来,还在喘着气,一边拍着前胸顺气一边问道:“求教巴克什,《鸿鹄歌》……何解?”
硕色的神情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地笔,颇有深意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我穷追不舍:“恳请巴克什指教。”
硕色到底不同于武纳格,不是软磨硬泡就有用的,他思忖片刻道:“城中总有些不雅之人妄自论断这大妃乃有吕后之风,依我看非也,想那吕后也是汉高祖皇帝予她的权,若非有所依仗,又怎敢公然拿太子和皇帝叫板?惹得高祖皇帝写下这首无奈至极的《鸿鹄歌》,大妃要与那吕后相提并论,怕是还远着呢。”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个弯子绕得也太大了吧……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硕色摇了摇头,看来他的话只能点到为止了。
这时,书架后头蹿出一个小男孩儿来,约莫六七岁的样子,他手上捧着一卷书,一本正经道:“师姐还不明白吗?”
我正困惑中,硕色神情略有不悦,道:“索尼,不得无礼。”
那名叫索尼的小男孩儿吐了吐舌头,冲我低声道:“师姐,汗王吟咏这首《鸿鹄歌》,意在表明自己要先下手为强,不能沦为汉高祖一般,连自己生的太子都扳不倒!”
“索尼,为师如何教你的?不得口无遮拦——”硕色打了断他。
索尼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朝我递了个无辜的眼神。
不过,方才这个出自六岁孩童之口的一番话,倒真让我领悟到了其中的要领!
太子……难道指的是褚英吗?这么看来,努-尔哈赤早已知道褚英是这大火的始作俑者……不仅如此,他已经对褚英日益彰显的势力感到威胁了!
这下所有的疑问,皆迎刃而解了。
殊兰不仅不是褚英找的替死鬼,相反,她是大妃握在手中最好的一把利器!只要殊兰在严刑逼供下,透露纵火是听从了褚英的计谋,那么努-尔哈赤的疑心得到了确认,褚英只怕不会那么容易脱罪。
这个阿巴亥,真是蛇蝎心肠!她的手腕比我想得还要多,还要狠毒!
果然不虚此行!
“谢巴克什提点。”
既然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不好再打扰,躬身告辞。踏出屋子时,我又瞧了一眼那给我提示的男孩儿。
索尼……这个名字真是熟悉……
我歪着头思索了片刻。他……他该不会是那个历史上康熙朝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索尼吧?如果真的是他,努-尔哈赤年间就已经出世了,那等于他先后经历了清初四代帝王啊!
看他方才童稚的模样,大约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名留青史吧……我安慰着自己,见怪不怪,我连皇太极都调戏过了,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混混沌沌地走出文馆,不知怎地,当下的忧虑令我记起褚英当日曾与我说过的一句话来。
……“老八他不够狠,他若是狠起来……只怕没人是他的对手。”……
皇太极分明是从这首《鸿鹄歌》里读懂了努-尔哈赤真正的用意,才会允婚的。
难道……我真的是错估了很多事,错看了很多人?
心神不宁地回到住处,便看见身着朝服正在等我的皇太极,大约是见我步子虚浮,连忙过来挽着我:“寻你半天了,上哪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分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故作惬意地和他开玩笑道:“八爷今日怎么得空来瞧我?”
他能听出我话中的疲惫与退避三舍,叹一口气,“我担心你……”
我愣神,痴痴地问:“汗王他……爱过你额娘吗?”
皇太极神情微滞,扯了扯嘴角答:“额娘走时,他哭了。”
我看得出来他话中的苦涩,我朝他强撑出一个笑容,他又说了下去:“虽然,我知道他在哭什么。他是在哭他这生与她的联系彻底断了……可我不愿去猜,我只记得他哭了。”
这世间,当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啊……
“我一直在听她的故事,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东哥,她叫东哥。”皇太极缓缓道:“叶赫那拉·东哥。”
颇有些拗口的全名,可我却还是清晰地记下了“东哥”这个名字。
我在心中默念几遍,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
皇太极仿佛洞察了一切般,神色忧郁地瞧着我。
“你……”他欲言又止,最终吁了口气,淡淡道:“莫要做傻事。”
他面色凝重阴郁,临走时仍是忧心忡忡地瞅了我一眼。我故作平静,目视着他离开。
好险!刚才他的眼神,分明是猜出了我的心思!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莫要做傻事。
他怎么会这般聪明,任是我一丝一毫的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可现下确实不是想着些的时候,我还要救殊兰!
于是我连忙回屋,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出了文馆。
我对赫图阿拉城中的地形完全没有概念,只得凭着感觉走。大贝勒府后边是射箭场……前府是正黄旗衙门,城中四色旗的坐标朝向,正黄、正白、正蓝、正红坐向均是按五行排列,黄旗位正北,取土胜水;白旗位正东,取金胜木;红旗位正西,取火胜金;蓝旗位正南,取水胜木。以皇太极的正白旗衙门出发,正黄旗衙门应在西北方向……
我依照这个规律朝大贝勒府的大致方位一路小跑,幸得这准太子的府邸显赫气派,所以我这个路痴找的也不算辛苦。
谁知,我正巧走到大贝勒府,府中走出来一小厮,我定睛一瞧,正是常在褚英身边侍奉的奴才。我连忙拦住他,那小厮一见我,先是一惊,然后连忙请安。
见他记得我,我便开门见山道:“你们贝勒爷可在府上?”
那小厮答:“爷正在府中后院练箭,格格有事找贝勒爷?”
我点点头,那小厮脸上竞带着有些暧昧的笑意,说道:“可要奴才去通报一声?”
那笑意分明是误会我是要去私会褚英的,他在别院见过我,当然知晓我和褚英关系不一般。我也没空解释那么多,不劳烦他通报,与那门口的卫兵交代几句,便畅通无阻地进了大贝勒府。
穿过几个院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个熟悉的别院。自我搬离以后,这里便空了出来,无人居住,四下显得冷清至极。
院子里孤零零地栽着那棵海棠树,周围用青砖砌了圈石栅栏,花开得繁盛,可惜它长在这儿,再美也是孤芳自赏……我有几分惋惜,却不宜多留,径直去了后头的射箭场,只听那鸣镝声越来越清晰。
我脚下的步子不觉有几分迟疑。前几日才与他说过狠话……这下又这样前来,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现在,走到这一步,除了找褚英,还能找谁帮这个忙?
皇太极已经领悟了努-尔哈赤的深意,再不可能会出手的。不仅如此,我若是贸然提出此事,定会被他强行制止的。
脚踏进射箭场,心下的胆怯越积越多。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罢。
褚英没有穿甲胃,只一身便装。大概是见天气闷,又出了汗,所以只留一件单衫在身。我瞧他拉弓的动作,刚劲并存,每一弓都拉得饱满,每一矢都发的精准无比。
他没有察觉我的到来,背对着我,一弓接着一弓。
我脚踩在泥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褚英手上的动作钝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嘴上问道:“事情办妥了?”
他大概是把我当作方才那小厮了,我只好有些窘迫地清咳一声。“大贝勒,是我。”
他闻声望来,见到是我,有些意外之色。当即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弓搁置一旁,朝我走来。
“是你。”
这句有些僵硬的开场让我无所适从。
只有开门见山道:“你能不能……帮我?”
他飞扬的俊眉一扬,“但说无妨。”
“我要救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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