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旧识求助醋意生】

    塔尔玛哭哭啼啼了半个时辰,喝了热汤后情绪才稍有平复。

    一整晚,她都拉着皇太极的衣袖不撒手,用泪汪汪的双眼望着他,就差上演‘请爷收了奴家’的戏码了。

    皇太极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一见人家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也不问事出经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人家。

    天色渐晚,这苦情戏我都看得乏了,皇太极这才找了个借口派人送塔尔玛先行回府。

    待她走后,皇太极又命人准备了一桌子的糕点,安心坐下来吃了些东西。

    他是吃得正香,我却是满肚子的疑问。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感情生活倒还挺丰富呵?”

    塔尔玛这么没头没脑地一折腾,结果反倒是我不淡定了。我若直截了当地问他和这位乌拉格格是什么关系,就好像我很在乎他似的,我若是不闻不问吧,心里又痒痒的……

    不管了,我拿胳膊肘推了推他,试探道:“我看你们两个关系可不一般,从实招来,该不是你的小情人吧?”

    没想到他丝毫没有半点迟疑,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父王曾经赐婚,让她做我的福晋。”

    既没辩解,也没掩饰,这下轮到我蒙圈了。

    胸口一股闷气挥之不去……那你之前还跟我信誓旦旦地表白?小伙子你这个作风很不端正呐。

    我耐着性子接着问:“那你怎么没娶人家?”

    皇太极一口嚼着沙琪玛,一边蹙着眉想了想,“是啊,当初我是因为什么没娶她的……”

    他吃一盅酒,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额娘刚过世,我还在守丧。所以没能娶她过门。”

    “怪不得你那么乐意帮她……”

    我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绕手摆开了要对他进行思想教育的架势,“你小小年纪,风流债还不少嘛!”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皇太极倒也不辩白什么,只道:“说起来,她当初留在赫图阿拉多半也是为了我,是我有愧于她……何况她人并不坏,你方才也瞧见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他一脸无辜地冲我眨巴着眼睛,我毫不留情地回瞪着他,“所以,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要娶人家过门的话?”

    皇太极突然将脸贴到我面前来,坏坏地笑着道:“怎么,你吃味了?”

    我的小心思被他一语道破,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了,我强装镇定道:“就算是又能怎样?”

    他搁下手中的吃食,凝视了我三秒后,突然蹿到我身后,双手往我腰间一捞。我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嚇了一跳,只见他右手朝我腰间一摸,那一串陨石玉坠便悬在了我的眼前。

    “那我告诉你,我也吃味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面不改色地坐回到凳子上,埋头又吃了起来。

    我说他今天怎么这样一反常态,平白无故地来激我,原来是为了这串玉坠置气呢。

    看着他生闷气的模样,我有些忍俊不禁道:“我这只是一串玉坠子,可比你那个未过门的福晋好多了……”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皇太极的目光有几分幽怨。

    “我当然没忘!八爷的话我怎么敢忘?”

    谁让他是爷,我得罪不起,得罪了又该说我脾气坏了。何况我还得让他帮忙找那位总兵府上的夫人呢。

    见他闷不吭声,完全不理睬我的话,我又贴上去解释道:“这串坠子,不对——准确来说是这块石头,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若是真对一个人无情无意,便不会受这点小恩小惠。”

    他口气冷淡道,“别告诉我你当真不知道,男子送玉件乃是定情之意……”

    解释等于心虚,心虚等于承认,等会儿该越描越黑了。我只好摆出认错的态度来,弯腰低头:“得,我的八爷啊,是我的错成吗?”

    心里却在嘀咕,唉,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不对啊?明明是我要对他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的,怎么莫名其妙的就被反客为主了呢?

    其实这么搁近了瞧,皇太极生起气倒还真有几分可爱的,兴许是因为他这会儿喝了点小酒暖身,脸上还有些红晕,英气逼人的俊眉一蹙,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你可还要继续呆在大哥府上?”

    皇太极冷冷的一句话,将我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咳……不然呢?”

    这赫图阿拉城里除了褚英,我不知道该信谁,至少呆在大贝勒府上还安全些。

    我张望了一下这间屋子,突然有个想法,“我瞧你的住处也不小,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要不干脆在这里给我腾个地儿住吧?”

    皇太极闷声答:“我这里不安全。这是我额娘原来住的地方,离汗宫只不过隔几条廊子。”

    我怨声载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府邸啊?”

    他面色难看,咬着牙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赶紧娶妻?”

    我咽了口口水,他也太能歪曲我的意思了吧?

    不过按照唯有娶妻才能赐府的规矩来看,女真族中,尤其是像爱新觉罗这一脉需要延续香火的分支,到了皇太极如今这个年龄还没有娶妻的,实属少见了。古人十三四岁大多成婚,到了十七八岁都算是晚婚了。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娶妻呢?”

    我寻思着,原因肯定无外乎两个,心理原因或者是生理原因。

    皇太极的情话说得头头是道,人长得也英隽,这露水情缘肯定不少,多半是他心里记挂着哪家的姑娘,就非她不娶呢。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我,我才认识他多久?

    他扫了我一眼,“你想知道原因?”

    我点了点头,转念又道:“你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这个话题太隐私了,万一是啥……生理原因呢?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我立马就有些惭愧。

    我这是在瞎操心什么呀?他要真有什么隐疾,哪来的顺治、康熙、乾隆啊……

    皇太极倒是反应敏锐,马上捕捉到了我这个瞬间神情的变化,将脸贴得极近,促狭道:“让我猜猜,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直了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他狡黠道:“猜对了,我可要讨赏的。”

    “不许猜!”

    被他这么一追问,我反倒有些窘迫。

    看他那得逞的表情,定然是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我真是大意,忘记眼前的这个皇太极,是个懂得随时察言观色,狡猾不已的角色。要洞察出我心里这些小九九,简直轻而易举。

    为了不给他把话题给带歪的机会,我连忙正色道:“你——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好在他没有继续戏弄我的打算,眸子暗了暗,道:“我在等一个人。”

    短短一句话,说完后,他竟意外地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让我猜猜看,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呢?还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呢?”

    “都不是。”

    皇太极低声道:“……我欠她一个道歉。”

    我从来没见过皇太极这样黯然失色的神情,只听他双目失焦,缓缓道:“起初……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很无助,我想帮她,想照顾她……后来慢慢的,很多感觉就不同了。”

    他字里行间的苦涩,令我有些心疼,“那你为什么没能和‘她’在一起?”

    “我可以借她一个歇息的肩膀,却不能将抱她在怀里……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有资格保护她。”

    皇太极冲我笑了笑,“不过我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倒不是多么让人唏嘘的爱情故事,甚至纯朴得有些单调,可即便如此,我却仍旧十分触动。或许这是这样简单又质朴的爱情,才更让我感同身受吧……

    约莫是被他的真挚所感染,我的眼眶都有些发涩,“我以为在这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大过天的……没想到你的爱情观倒还挺超前的。”

    “也许我是个异类吧。”

    皇太极慨然道:“是因为我表姐……”

    “表姐……那位‘女真第一美女’?”

    皇太极点了点头。

    我不由得感叹,看来这位叶赫那拉氏的故事,还真不少。好像来到赫图阿拉之后,每一件事情,大事小事,爱恨情仇,都与她有关。

    “你知道的,女真各部间的婚事,不过是维系部落间和平的工具罢了。不是为了谄媚,就是为了拉拢,说白了都是为了巩固自己在部落中的地位……好像婚嫁成了一桩买卖。而我表姐不一样,她说过,她相信姻缘,她不想做男人们的政治交易品,所以才至今未嫁。”

    皇太极独白道:“人生在世,免不了要妥协,但我想珍惜姻缘。”

    对他们而言,想要有一段平凡的爱情,大约是不可能的吧?即便是有,婚姻的初衷也不尽是单纯的。

    “若她真如传闻中那么美,肯定不愁找不到意中人的。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了……”

    “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她,你会觉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过如此。”皇太极眸子亮亮的,“我额娘还在时,表姐她每年都会来建州省亲,额娘过世了之后……她也有好些年不曾来过了。”

    “真的有那么漂亮?”

    我隐约觉得有些夸张,不过既然都号称是“女真第一美女”了,能把各部的首领迷得神魂颠倒,那肯定不是凡人的姿色。

    我难以抑制心中绵延不绝的好奇,“所以……连汗王也爱慕她吗?”

    皇太极倒未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坦然道:“喜欢她的人喜欢到她痴迷,恨她的人也恨她入骨,族人们对她,是两个极端。”

    女真族间的通婚很多都是近亲结婚,并不符合现代的伦理认知。

    就好比努-尔哈赤本已娶了皇太极的额娘,那么这个叶赫那拉氏就算是他的小姨子了,努-尔哈赤也完全可以再娶他的小姨子。不仅是姐妹可以共侍一夫,甚至还有兄终弟及,父终子及的传统。丈夫死了,就改嫁给丈夫的儿子,这样的事情在女真人的婚姻制度里,再正常不过了。

    我又问:“那你呢?”

    “我?”

    他一扬眉,思酌半会儿,说道:“两者都不算吧。我和她亲近,因为我能理解她,了解她的同时……我也可怜她。”

    我有些难以理解,“一个女人,被那么多男人追求着,甚至有人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的部族,陪上性命去搏。被那么多人爱着……可怜吗?”

    “你错了,他们爱的不是她的人,她的心,而是她的名气。”

    皇太极惆怅道:“表姐出生时,曾有萨满巫师预言了‘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八字箴言。所以,她自幼就美名远扬。女真人都这样传说,叶赫有个非比寻常的女人,她是西王母的后人,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唯有盖世神功之人,才配娶到她。”

    皇太极说着又仰头喝了一杯下肚,“而其实,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只因那八字箴言,才背上莫无须有的‘红颜祸水’骂名。”

    红颜祸水……商有妲己魅惑纣王,周有褒姒烽火戏诸侯,晋有贾后惹八王之乱,唐有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红颜祸水”这个罪名,当真不轻。

    “她是被给叶赫毁了的,怪不了父王,怪不了布占泰,怪不了旁的人,只怪叶赫……”

    我不免有几分感慨,“自古英雄爱美人,他们追逐着这份战利品,何过之有?可偏偏历史喜欢把祸国的罪名,强加在女人身上……”

    皇太极拎起那串镶着良渚玉的坠子,打量了许久,才撂在我面前道:“就好比这玉,人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有人不惜掷千金买一块好玉,并非因为他痴迷玉,懂得这玉的剔透玲珑,买得也不过是一个名声罢了。真正懂玉的君子,是不会拿金银来亵渎它的。”

    我被他一语点醒。

    “总之,我眼睁睁看着叶赫毁了她,看着阿玛利用了她一次又一次,却从没帮她,我也不是那个真正的君子……”

    看着皇太极目中的落寞,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宽慰他。

    “可你理解她,同情她,甚至在为她着想,已然是君子的做派了。”

    “我身上,毕竟也流着一半叶赫的血啊……所以,我做不了那个君子。”

    皇太极略带哀伤的目光中透着股坚毅,“不过,总有一天,我会为了我额娘和表姐,将这一切……都向叶赫讨回来的。”

    他的目光凝结在烛光上,双手已捏成了拳头。

    我有些迷离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是什么解语花,也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不过是个贪心地想听故事的人。

    “你到二哥那里去问东问西,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皇太极深邃的眸子停驻在我脸上,“只要你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的……”

    更深依旧,夜露渐浓。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瞬间,我的三魂七魄佛似怔住,时光就这样凝聚在了这一刻。

    他俯在我耳边,热气呼在我脸颊上,温柔低语着:“而且,我绝不会再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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