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我与他两人都静默无言。
皇太极倚在不远处的墙上,叹息道:“你不该搅入这趟浑水中来的,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吗?”
“谁让我听见了,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我这么想,也是为了我自己考虑,眼下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庇护所,若是褚英有什么闪失,这大贝勒府不得一团乱?皇太极虽然信誓旦旦地说会照顾我,可他毕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在这城中无权无势,连自己的府邸也没有。我不能盲目地指望他。
“我们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也不知布占泰在背后到底谋划了什么。要救,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大哥抗命不去斐优城。”皇太极连连摇头,“要他做逃兵,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你要不方便出面的话,我就去把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地说给他听就是了,至于怎么定夺,那是他的事情。”这样我心里多少也会安宁些。
“你非要搅进来不可吗?”皇太极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实话,这城中风云我不懂,也不想掺合,只不过是有恩报恩罢了。也对,你现在自己也根基不稳,如果在这件事上强出头的话,反而会树敌,还是由我去说吧。”
“对,你说的没错,”皇太极固执地走到我面前来,“我现在确实无兵无权,额娘又走得早,能否保住自己都是问题。你可以不要命,但是答应过文程的事情,许下的诺言,我皇太极一定会做到。谁让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我有些云里雾里。
他一挥手,“你不记得了,也罢。总之我会记得!”
“好吧……”我抱着试一试地心态,小心翼翼地问,“八爷,我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件事?”
“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叶君坤的人?”
虽然褚英说过,这赫图阿拉城里没人会用汉人的名字,但皇太极精通汉话,又与汉人交往甚密,或许会知道的更多些?
黑暗中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他听罢,一步步缓缓地靠近我,带着逼问的口气,“这人是谁?你又找他做什么?”
“他是一个于我而言……比命还重要的人。我来赫图阿拉城的理由,就是为了找到他!”
面对皇太极,我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只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什么都忘了,怎么还会记得这个人?”
“总之我有我的理由,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真没法儿跟他解释更多,只是忐忑地问:“或许你认识?”
“赫图阿拉城里,没有用这个名字的人。”他冷冷地答。
我的心一下又跌到冰点。
如果叶君坤真的不在赫图阿拉城里,这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寻他呢?为何……他又给我留下了“赫图阿拉”这个讯息?
“你醒来之后,文程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除了关于范家的事情,其他的他一概没有同我提及。当时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是懵的,哪里反应得过来去追问别的?
“那些事情,你还是不要记得的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前发生了什么?让你们都这样避之不谈?”
他摇摇头,压根儿不打算跟我吐露半点。
我想要撬开他的嘴,于是热络地拍拍他的肩膀,“哎呀,你跟文程是结拜的兄弟,那我也算是你半个姐姐了。你就告诉我吧,嗯?”
对付小年轻,还是要使些小年轻的方法,嗯。
谁知他甩开我的手,一点不留情面道:“你才不是我姐姐。”
“明明年纪比我小,还不承认。”
“我有姐姐了,”他有些红了脸,“我姐姐可比你美,比你聪明。”
见他脸红起来分外有趣,我玩心大发,继续逗他道:“那你就当多了个又丑又笨的姐姐。”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猛的靠近我,双手掐在我的肩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飞快地就俯身亲了下来,只短短的一瞬,如蜻蜓点水一般,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伴随着他轻柔的嘴唇。
什么情况——我居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占了便宜!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戏不成,反被调戏。
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却得意地说道:“这样就不算姐姐了吧?”
“喂——”我气结,一时还在状况之外。只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不给我发作的机会,便抢先一步跨出了隔屋。
我当下打算追出去理论,外头正巧有人经过跟皇太极请安。我憋屈着把步子给缩了回来,可不敢被人瞧见自己跟阿哥私会,到时只怕又是一场风波,只好恹恹作罢。
等到声音远了,我才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一出隔屋,我便撞上了一脸焦急的殊兰。
“格格跑到哪去了,让奴才好找。”
“你玩你的去,找我作甚。”我的目光四下搜寻着长廊,皇太极早就没了人影。
殊兰一脸委屈,“奴才虽然贪玩,但看好格格才是首要的事情啊!”
“就你嘴甜。”我也不和她拌嘴。
“行了,咱们快走吧,贝勒爷也在找格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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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府上歇息,时候已晚,褚英见我安全回来了,便没有再多做打扰。他喝得有些多,步子都走不直了,还不忘关心我,想起皇太极的警告,我心里是既煎熬又无奈。
回到屋里,正准备更衣沐浴,方解开腰带,便摸到腰间别着一物。
我一瞧,竟是那把套着羊皮套的匕首,果然上面刻着一个“皇”字,正是被我遗落在羊鼻子山中的那把。
这个皇太极!一定是刚刚在隔屋里趁我不注意别在我腰间的,我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回想起他今日的举止来,也真是放肆!这个“范筝筝”跟他以前绝对是旧相识,甚至熟到了可以亲嘴的地步。我去,该不会这副身体的主人,是皇太极的小情人吧?我岂不是要跟个十五岁的小孩儿谈恋爱了?
一想到这里,我是头昏脑涨,方才那个吻又浮上了脑海。除了叶君坤,我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不过……皇太极他充其量……算是个男孩儿吧?对,少不经事的男孩儿,方才的那一吻,我就当做是个玩笑了。
这么糊里糊涂地到了第二日。整个白天我都没有见到褚英的人,听说他昨晚烂醉如泥,早上大贝勒府又陆陆续续来不少送贺礼的人,忙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哪儿还顾得上我这个闲人呐。
直到傍晚时分,酒醒的褚英才得空来了别院。
他脸色不佳,显然是宿醉之后的倦态,来到我屋后,也一直在出神。
我见他不在状态,面色也很难看,低声问了一句:“贝勒爷没事吧?”
褚英又晋了一爵,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努-尔哈赤的赏赐,他今日的衣冠配饰也比从前更尊贵了些。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手扶额道:“可能是昨晚酒喝得猛了,现在腹中还有些不适。”
我见状,连忙将他面前的茶盏里的茶水给倒了,“酒后切忌喝茶,会刺激肠胃,伤肾脏。姬兰,去给贝勒爷冲一杯热糖水。”
褚英考究地望着我,“你竟还懂这些?”
虽然我学的那些西方医学在古代不奏效,但基础的生活常识还是古今通用的。
“祖上……有人从医,略知道一些。”我答。
“哦?那头疼呢,有何缓解的办法?”
我流利地答:“若是过度饮酒引起的头疼,冷敷是最佳的。其次是按摩,轻揉太阳穴、风池穴还有百会穴都会有所缓解。”
褚英笑容带着些许惊叹,“这些穴位我不太知晓,倒不如你帮我揉揉?”
我想,这是个绝佳的开口机会,昨晚听到的消息,我必须告诉他……于是我踱步到他身后,手法专业的帮他揉着太阳穴。
“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闭上眼不再作声。
昨晚的一幕幕在我心中辗转回放,我几次想要开口,却是喉咙生涩。
褚英没有睁眼,声音暗哑道:“你有话,便说吧。”
我一惊,他仿佛早已洞察了我所有的心思,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真如皇太极所言,明知火坑,还是要跳?
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要想太多。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贝勒爷是否知道……这斐优城里另有杀机?”
他语气平和道:“知道。”
“那为何还要主动请缨?”我不解。
“我虽然不知道,布占泰和乌拉那拉氏打得是什么算盘。不过,若他们想扳倒的人是我,可没那么容易。”他轻哼了一声,“见招拆招,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是姬兰端着宫泡好的糖水进来,我吩咐她到外面去候着。
“我们女真人跟你们汉人不一样,没有什么嫡长制,也没有什么科举,要想建功立业的唯一途径,就是立战功。我能走到今日,全凭借我这双手——杀过的人。”
我的手一抖。同褚英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是平和温恭的人,突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难免浑身颤栗。
不行,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表现得镇定自若才对,于是我努力控制着语调,“贝勒爷那么急着要坐那个位子吗?”
他身体一僵,及时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倒他的跟前,就这么盯了我看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才逸出一丝冷笑,“我急吗?”
我被问得措手不及。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明明计划好,只是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他,其他的我一律不过问,不干涉的。怎么事到临头了,因为该死的好奇心,这些话不受控制地就脱口而出了呢?
我连忙道:“是我……我多嘴了。”
可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量丝毫未松,咬牙切齿道:“怎么,话都到嘴边了,反而怕了?怕我会杀了你不成?”
我咬着下唇,对上他冷峻的目光,心想着完了完了,我惹醒了一只睡着的老虎啊!现在机缴械投降也没用了,只能尽量圆回来了。
“我是说……贝勒爷如今要兵权有兵权,要战功有战功,要声望有声望,又得汗王器重,臣弟拥戴,深孚众望。纵观这内城上下,没有哪位阿哥能够与大贝勒比肩。所以,待……待汗王百年之后,这汗位定不会旁落他人……贝勒爷何必急于这么一时,冒这个险……”我底气不足,后面的声儿也越来越小。
褚英倏地站了起来,扬手将那桌上的杯碗都打翻在地,门外的丫鬟听见动静,推开一丝门缝想查探里面的情景,被他一声怒喝回去:“滚!”
门外的丫鬟吓破了胆,赶紧关上了门。
我从没见过褚英发怒的样子,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不知刚才的话哪里冒犯了他,竟是火上浇油了。只听他声色俱厉,“到底是老八厉害!”
我立在屋内,手足无措,他几步逼近过来,死死将我扣在他身前,怒意渐浓道:“说,这些话是不是他教你说的?”
“和……和八爷无关,是我自己。”
他却像醉了一般,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继续吼道:“你们变着法子来找不痛快,好,甚好!我说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正逢我出城围猎,就捡到个送上门来的女人……老八派你来做什么?来给我灌迷魂汤吗?你回去告诉他,要给我送女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你疯了!”我用尽全力甩开他的制约,连退几步,躲得离他远远的。
他双眼充血,“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来教训我?”
“是,我不懂,你们兄弟间的那点儿破事我也不想懂!”我气极亦是怕极,濒临情绪的边缘,明明是好心想帮他,却被当做驴肝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喘着粗气,盯了我很久,那眼神里参杂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似是愤怒,似是无奈,似是隐忍。最后眼中的怒意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一拳打在墙上,投降般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昏了头。”
见他终于冷静下来,我吊在嗓子眼的一颗心这才松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杵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分辨出他此刻的愤愤。
“从前在费阿拉的日子,哪怕是朝不保夕,至少我还有阿玛,还有代善和东果……来到赫图阿拉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赫图阿拉城里,我只有敌人,没有亲人,如今,我还有得选择吗?”
我遥想起郭络罗氏的笑靥来,就算他日后注定无法称帝,至少……也不要落得个被兄弟陷害的结局吧!那样真的太惨了。我慢慢地靠近褚英,他的肩膀仿佛在轻微的颤抖,我叹一口气,为表达善意,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来看我,眼中带着些许不忍道:“筝筝,你不该来赫图阿拉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该来这。”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唤我,会跟我说这么一番话。下一秒,褚英从怀中取出一串腰坠来。
那物不是别的!正是我在羊鼻子山见到他挂在腰间的坠子——那块陨石!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世间不会有两块相同的陨石,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
“原来我没有看错——”
“对,我骗了你。”褚英将这串腰坠举在半空中,“你不是在找这块石头吗?这串玉坠,已经在我身边二十余年了,如果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便拿去吧!”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串腰坠,捧在手心里,轻抚着表面光滑的轮廓。
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告诉我……叶君坤在哪里!
我一时情绪难抑,那日痛失君坤的绝望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我把陨石捂在胸口,放在耳畔,反复端详,尝试了各种方法,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只是一块普通的陨石罢了。
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儿,又为什么不给我指引……
我情绪崩溃的跌坐在地上,褚英也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怎么拉我我都不为所动,只是止不住在哭。
“这块石头……对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泣不成声。
“你冷静下来,看着我。”褚英摇晃着我的手臂。
我吸了吸鼻子,用手帕将脸上残留的泪水摸干,然后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若这块石头真的如此重要,等我从乌拉回来,我带你去见它的主人。”
我强撑着问道:“……它的主人?”
“这串腰坠,是我在抚顺当俘虏时,总兵府上的一位夫人赠予我的。十几年过去了,我亦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
“是一位夫人……不是他,不是叶君坤吗?”
我拉着褚英的衣袖,抱着希望,一次地重复这叶君坤的名字。
“不是……那位夫人姓王,她将此物交给我时,也不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褚英替我顺着气儿,“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查那位夫人的踪迹了。”
“谢谢你……褚英!”
抓着他的锦袍,我心中充满了感激。真的谢谢你……褚英,在这个时空里,给予了我些许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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