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柳条巷时天已大放晴光。
难得冬阳融暖,照得后院那几株梅花显出几许华艳之色。
赵荞让阮结香在梅树左近的石凳上铺了锦垫,又在石桌上摆好茶果。
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拿了下月初要发售的样本文稿来,逐字逐句地念。
归音堂的杂报每月刊行一份,仿照朝廷邸报样式,专讲街头巷尾热议的逸闻趣事。执笔者大都是归音堂自己的人,知道规矩,不该写的事不会乱写。但为谨慎起见,祁红每次归总好下月样本后,都会请赵荞再过一遍。
不过赵荞有个古怪毛病,不太认字儿,得旁人念给她听。
待祁红将样本上的文章全都念完,赵荞随口道:“从哪儿蹦出的‘希夷神巫门’?怎么十处打锣九处有他。”
祁红道:“约莫十月上旬就有风声了,滢江沿岸好几个州都在传,说是请了他们的符水能见到仙境。”
“信他个鬼的仙境,神棍骗钱呢吧。”赵荞是京中街头混大的,对神棍们的把戏略知一二。
不过寻常人对神神鬼鬼的事总是喜闻乐见,她也不能上街一个个揪着人说“那是假的”,只能略尽人事了。
“往后神神鬼鬼的消息少刊些。让各地掌柜们留心一下这‘希夷神巫门’搞些什么花招,若有违律犯禁的事就报给官府。”
“是。”
“还有,你每回都念得跟爆豆子似的,再有趣的事照你这么念也无味了,”赵荞捂唇打了个呵欠,懒懒笑道,“下回若是祁威忙得过来,还是劳烦他来念吧,他念起来有意思多了,我听着不容易走神。”
祁威是祁红的弟弟,归音堂名下的说书人之一,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性子活泼许多。
“行,今日委屈您耳朵受累。我是真没法子像他那么声情并茂,”祁红也笑,“既您愿听他来念,那谁管他忙不忙,自是先紧着您这头。”
*****
祁红的话让赵荞怔忪出神。
她抬眼瞧着冬阳下的静谧繁花,指尖漫不经心地轻叩着茶盏外壁。
她的出身使她少有需要刻意讨好谁、迁就谁的时候,生来就是旁人讨好她、迁就她多些。
以往在与贺渊这段情里,她没费过什么心思,全靠贺渊一步步主动近前;后来更是只管顺心而为,安然享着他的呵护纵溺。
如今贺渊突然不记得与她的前情往事,她立刻抓瞎,才惊觉自己居然连“向心仪的人示好”这点事都不会。
这几日在贺渊面前种种叫她手足无措的尴尬,可把她给憋屈惨了。
夜深人静时,她在床榻上对着一室黑暗干瞪眼,使劲绞着被角回想以往贺渊是如何接近自己。
有些事真不能倒回去细想。细想想自己最初是怎么对待贺渊的,她就觉得这几日的贺渊对她,其实不算太糟。
“也不知他那时忍了多少委屈多少气,”赵荞羞愧地摇头自语,“真是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说穿了,以往她就是被贺渊惯着,坐享其成。
可世间许多事都有个天公地道,不会由得谁从头到尾不劳而获。男女情爱大抵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渭说的许多话虽扎心,却也是事实。
眼下贺渊不记得与她的事,没打算稀里糊涂与她勾缠下去。
如今是她放不下人家,若她还端着架子等着人像以往那样来哄来让,这不白日做梦么?
虽她有点无从下手,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真就这么莫名其妙一拍两散。
那样她心里会疼,将来也一定会后悔。
道理是都想通了,可她还得愁,拿不准究竟该怎么做才合适。
她此刻就有点像旁人说的那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早上牙一咬脚一跺去了贺渊那里,却被那些抢在前头的访客打了岔。这会儿过了半日,竟就不知该以什么姿态再去,去了见到贺渊又该说什么才不尴尬。
她蓦地想起前日与贺渊在小梅林里的场景。那可真是尴尬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她再不想那样了。
更不想像昨日那样,无端端就与他闹起脾气不欢而散。
所以得有个轻松又随意的由头才好。
赵荞咬着唇角,不自知地反手摸着后颈。
颈子上光不溜丢,什么也没有。
“咦?我的小狐狸坠子呢?!”
她这一咋呼,候在不远处的阮结香赶忙闻声而来。
“昨日出门前是戴着的。晚上是银瓶照应您沐浴更衣的,我没瞧见,您想想那时还戴着没?”
“那时就没了吧?我平常不大佩首饰,偶尔戴了,瓶子帮我摘首饰时就会七七八八问几句的。昨夜她没提过,也就是说回府更衣那会儿就没戴着了!”赵荞急了,站起来跺脚。
那可是她的朋友亲手雕好,大老远托人送回来给她的。才戴没两天,还没捂热呢!
“您别急,昨日咱们也就早上去了贺大人那儿,下午在这里,没去过别的地方。我先叫人四下找找,若这里没有,想来就落在贺大人那儿了。”
阮结香匆匆去唤人帮忙找。一听是大当家的东西不见了,大伙儿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帮着找,将昨日赵荞待过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等阮结香来禀说没找着时,枯坐良久的赵荞非但没了急躁之色,反而笑得眉眼弯弯,同那小狐狸没两样。
“那就一定是落在贺渊那儿了,”方才她想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契机,“真是要多谢行云,这生辰贺礼送得太贴心啦。”
落的时机和地点恰恰好,简直贴心到灵性。
回头得给岁行云还份大礼,再将小狐狸吊坠捧起来供着!
*****
申时初刻,中庆出来迎了赵荞。
他边走边歉意赔笑:“委屈二姑娘稍待。今日各家跟约好似的,清早开始就接连来客,七爷今儿光忙着陪人喝茶了。”
“他是不爱磕闲牙的性子,最多就别人说着他听着,可不只能陪着喝茶么?”赵荞笑吟吟调侃。
见她并未流露出被怠慢冒犯的不豫,中庆松了口大气:“二姑娘可真是个随和性情,多谢您雅量了。”
以往多是贺渊去赵荞那头找她,那是她的地盘,中庆即便是跟着,也只能在外头马车里等,所以之前并没像近几日这样与赵荞打过交道。
这几日下来,他感觉这位二姑娘虽确实不太像个宗室贵女的做派,却也并不是外头传言那么难相处。
“我随和不随和,那也看人看事,”赵荞斜眼睨过去,板脸吓唬人,“说翻脸就翻脸的!”
中庆先是呆了呆,待瞧见她得逞般笑眯了眼,这才吁了一口气,好笑地嘀咕:“看我被吓我一跳,您就高兴啦?”
“你被吓到突然呆住的样子,像极了我六妹妹养的那只猫儿,还挺有趣的,”赵荞笑着看了他一眼,小声又道,“昨日我走时与你七爷闹了点小不痛快,你也瞧见的。我这会儿有点尴尬,同你打个趣儿缓缓。委屈你担待些,成不?”
被她的坦诚和笑脸感染,中庆也少了拘谨客套,笑呵呵压着嗓答:“瞧您这话说的,哪儿就委屈了?我的荣幸。您就说想看啥吧,我原地变给您看。”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家那位沉闷无趣的七爷之前为何会与这位姑娘走到一处了。
*****
贺渊也不太清楚今日陪着来客喝了几壶茶,听了多少真切关心或客套暄的闲话。
反正等面前这位终于站起来告辞,已是正申时了。
他头上的伤布虽拆了,伤却还没痊愈。这会儿人有些恹,也不打算亲自送客,便朝屏风外唤了声“中庆”。
进来的却是个小竹僮:“七爷,中庆陪着赵二姑娘在九曲回廊前的庭中逛着等您。”
贺渊闻言微微敛眸,睫毛尖儿几不可见地轻颤两下:“知道了。你送送钱大人。”
宾主双方互执辞礼后,钱大人便在小竹僮的恭送下离去。
贺渊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从袖袋中取出芙蓉石小狐狸坠子捏在掌心,也没再唤人,独自举步往九曲回廊去。
这片庭中虽植有几株桃树,可这时节还没到花期,举目看去,最绚丽夺目的就是赵荞那身着杏红浣花锦的背影。
她的衣衫样式有点与众不同。
束腰束袖近似武袍,简洁利落,却又不是寻常武袍那般显刚硬的裁剪。
衣摆柔软恣意,身移影动间全无拘束,旋身就如花儿般绽开,是独属于少女的张扬明媚。
贺渊无声笑哼,心中再叹一回,物随主。
她与中庆似乎相谈甚欢,两人都没发现背后五六步远处多出个人来。
贺渊也不吭声,长身立在廊下挺拔如松,静静听着那隐隐笑语。
“……鸿胪寺哪个段大人?九议令段微生吗?”赵荞问。
中庆答:“对,就那位段大人。他与贺大将军是堂亲连襟,论起来也是七爷的姻亲,所以中午七爷就留他吃饭啦。”
赵荞笑嗤一声:“这京中各家,七拐八拐总能沾亲带故,我倒忘了这茬。我与段微生的夫人还是书院同窗呢。啊不是,扯远了,你说段微生问你七爷什么来着?”
“他问七爷还记不记得,夏日里为了您,与岁行舟大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
廊下的贺渊趁没人注意偷偷翻了个白眼。
吃里扒外的中庆,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跟人混熟了?什么都说。欠收拾。
“段微生这碎嘴篓子,都过去半年的事了还翻什么闲话?”赵荞不知想起什么,哈哈笑了。
“也不是碎嘴,就是话赶话说到那儿的。他先是在讲昨日中午有人瞧见岁行舟大人请您在馔玉楼吃饭来着,”中庆顿了顿,哼哼抱不平,“您若喜欢在馔玉楼吃,该叫我家七爷请啊。明明你俩才是一对儿。”
贺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蓦地心跳如擂,喉头发紧。
他握拳抵在唇前,忍住清嗓子干咳的冲动,没有发出声响。
赵荞似乎愣神片刻,随即笑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段微生,就知道信谣传谣!不是行舟兄请我吃饭,是我请他。”
行舟兄?啧。贺渊无声撇撇嘴,牙根莫名发酸。
“那您怎没说请我家七爷,独独请他呢。”中庆护主得很,极力为自家七爷争取着他或许并不需要的福利。
“呿,也得你家七爷肯啊,”赵荞笑啐一声,“行舟兄专程给我送东西,我请他吃顿饭那不是该有的礼数么?诶,你那什么眼神?我又不是跟谁都泼皮。只要人对了,我还是有礼貌的好吧?真是给我送东西来的,就是你说捡到的那个芙蓉石小狐狸坠……咦?”
说话间,她旋身过来,正正与贺渊四目相对。
“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吭声呢……”赵荞声音明显小了下去,再无先前与中庆闲聊时那般随意。
“刚来。”贺渊眉梢淡扬,背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动。
见气氛淡淡弥漫起尴尬,中庆赶忙救场:“二姑娘来取那小狐狸坠子,我昨日收好放在七爷书桌上的。”
“是吗?我没瞧见。”贺渊答得云淡风轻,一身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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