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中下旬起,滢江沿岸的庆州、淮南等地先后有数十个婴儿失踪,大约在本月上旬,这些婴儿陆续出现在遂州青溪城的寺庙门口。孩子们倒是安全无虞,寺庙僧人也及时禀到官府,由当地官府牵头设法寻找他们的父母。但随后多地就流言四起,说这是‘鬼神借婴儿之躯行世间道’。”
阮结香说到这里,有些紧张地看着赵荞。
“这种事,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难道不是偷孩子的‘人拐子’?”赵荞裹着大氅坐在寝房内的圆桌旁,眼里没有太多情绪。
“柳条巷那几位小当家也这么说,”阮结香道,“这些消息原是各地茶楼、酒肆的掌柜根据客人们的闲谈记下传回的,都只当无稽笑谈寥寥记两笔而已。加之各地消息并非同时抵京,柳条巷那边最初也没有格外留意。”
做为归音堂主事者,赵荞被戏称为“大当家”,她手底下那几个左膀右臂自就是“小当家”了。
前几日他们将各地消息放在一处归总筛选时才惊觉,这种说法在短时间内就已蔓延数州,且说辞太过一致,明显就是有人刻意散布。至于各地百姓为何不假思索地对这说法信以为真,这事暂时还不得而知。
眼下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小当家们找到几个遂州来京的人问过才知,清溪城与此次冬神祭典所在的邻水城,是有山路可通的。
虽一时无法判断是谁在散布谣言、掳走各地婴儿又将他们放到青溪城寺庙门口目的何在,但至少有一件事是板上钉钉:婴儿们本月中旬出现在青溪城,随后圣驾就抵达半山之隔的邻水。
“几位小当家一致认为,恐怕这是冲着圣驾去的。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各地掳这么多婴……”
阮结香还没说完,赵荞眉头紧皱,沉声道:“多半是为了藏兵器。”
冬神祭典是提前两个月筹备,那时各地通往遂州的大小通道上就设了哨卡,凡往遂州的人都需被检查随身物品。
但如今的大周是从前朝亡国后的战乱中浴血而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死,对新的生命自会有一份怜惜呵护。沿江之地秋末冬初便寒意迫人,士兵们不可能心硬到扯开婴儿襁褓去检查!
若是寻常江湖人士,能被藏在婴儿襁褓中不露痕迹的兵器,无非就是短刀、袖箭、飞镖、雨花针……
但能短时间在数州范围搅起谣言,这不像普通江湖人能做到的。
赵荞出生在前朝亡国数年之后,那时北境外吐谷契部族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朝廷被架空的乱世而入,占领了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之后赵荞的皇伯父、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终于驱逐入侵之敌收复山河,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幼时赵荞虽在相对安全的钦州生活,未亲眼见过被外敌占领的半壁河山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但她见过从沦陷区逃至江右的流民,见过从前线送到钦州接受救治的伤兵,从他们口中听过许多关于宿敌吐谷契人的事。
他们的士兵通常带两种武器,其中一种便是专用于近身搏杀的弯月小刀。
“吐谷契人的弯月刀,不足婴儿等身长!”秋末冬初时节,婴儿襁褓多半都是厚厚的两三层,藏一把这样的小刀足够。
赵荞惊出满身冷汗,倏地站起身来:“小五儿在府中吗?”
“小五姑娘在神武大将军府。”阮结香赶忙跟着站起来。
信王府小五姑娘赵蕊并未像四哥那样在书院就读,而是在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单独受教。
钟离瑛是复国之战里功勋卓著的名将,奉圣谕遥领天下军府事务。因她年过六旬又一身旧伤,实在不便奔波,此次冬神祭典并未随行。
“备车,去神武大将军府,我自己去见钟离将军,”赵荞当机立断,“眼下或许只有她才有法子尽快向邻水城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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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瑛到底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对赵荞等人凭零碎消息推测出的种种可能并未武断轻忽,火速派了训练有素的军府传令兵,星夜兼程将示警消息递往遂州。
可惜还是晚了,传令兵出京第五日在途中,与刚出遂州地界不远的圣驾相遇。
彼时已是十一月卅日,冬神祭典已结束两天,事情已成定局——
近五十人的刺客像是凭空出现在邻水城,于冬神祭典第三日展开了刺杀行动。
虽昭宁帝与昭襄帝君毫发无损,但金云内卫死伤过半,左统领贺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昭宁帝下令封锁了刺杀事件的具体消息。
十二月初十,圣驾返京,而在太医官们全力救治下的贺渊仍无醒转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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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冬阳金晖斜斜透窗。
赵荞坐在床前圆凳上,眼泛薄泪凝着那张状似沉睡的脸,按照太医官们先前的叮嘱,认真地搜肠刮肚,尽量对昏迷中的贺渊多说话。
“陛下不许透露此战细节,大哥只告诉我,当时形势棘手,皇城司卫戍无法展开有效防御,若不是你果断带人出手,事情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他说,你和你的伙伴们,很有担当。”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说白了,他们的职责只需保证陛下与帝君安全无虞。
可在皇城司卫戍遭逢困境,无法周全庇护在场百姓的紧要关头,贺渊带人冲了上去,做出了本不必他们金云内卫做出的牺牲。
“大哥说,这是金云内卫成建制六年来最惨烈,却又最光荣的一战,”赵荞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笑道,“这下可没人再说你是靠贺大将军荫庇了。”
贺渊的堂兄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大周立朝六年,累经两帝,总共却只封过钟离瑛与贺征两位柱国大将军,并由他们二人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兵权,如此超然地位,足见这一老一少两位大将军在复国之战中战功之卓著。
今年三月,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时,朝中舆论很是哗然了几日。毕竟他才刚满二十,过往资历似乎也没什么亮眼之处,不过在金云内卫做了三年小旗而已。
这样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要说他是靠堂兄的功勋荫庇,白捡了这位高权重的左统领之职。
但邻水一战后,赵荞相信,再也不会有人说这话了。
“这位朋友,我真没看错你,是个人物呢。”赵荞极力使语调保持轻松,像往常与他笑闹时一般,眼神专注地落在他面上。
贺渊这家伙可真是承袭了“沣南贺氏”在长相上所有的祖传优点。
哪怕此刻头上裹着刺眼的白色伤布,下巴隐有一层新生的浅浅青髭,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
纤长的墨睫安静地垂在下眼睑处,浅铜肤色使他五官备显深邃,侧脸线条利落英朗,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意气风扬的俊美战将该有的轮廓。
他年岁不过二十,平素却总爱板着脸做冷淡老成状。有时明明心里乐开花,两眼亮得跟星星似的,却还要硬撑着绷个冷漠脸。
虽从没问过,但赵荞早就看出来,他是因为右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怕笑起来显得孩子气,让人觉得不够威严沉稳。
她早就想告诉他,其实有梨涡很好。笑时会显出一种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柔和,像三月春阳下迎风招摇的柳条,恣意舒展,撩人心弦。
这种酸文假醋的话,以赵二姑娘泼辣辣的性子,轻易真说不出口。可此刻赵荞想,若是眼前这人立刻睁开眼,只要他敢听,她什么肉麻话都能说。
赵荞眨眨泪眼,倾身以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低声嘟囔:“只要你赶快醒来,我甚至可以答应叫你一声……那什么。”
以往他总委屈地嫌她大剌剌唤他“贺渊”,丝毫不亲昵。
他有个只家人亲族才知的别号,是成年冠礼时起的,叫“逸之”。
当初两人互表心意时,他便提过要求,想听她今后都改口叫他“逸之哥哥”——
如此恶心巴拉的黏糊称呼,赵荞听了差点没当场打死他。
“真的,我很有信用的,”赵荞难得软声软气,像个拿糖果哄小孩儿的怪姐姐,“若你这时醒过来,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行不行?就只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可惜她的糖果似乎不够甜,他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自说自话好半晌后,天色已然不早,再逗留下去显然不合适了,赵荞揉着眼睛站起来。
“我明天再来。若明天你还没醒……”
到底还是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她轻咬下唇,红着眼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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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几名太医官正在小声探讨贺渊长久不醒的缘由,而贺渊的近身侍者乐安赶忙迎到赵荞跟前。
“二姑娘……”
几名太医官也停了交谈,齐齐围过来。其中一位叫韩灵的年轻太医眼神最是急切。
“怎么样?我的法子有用吗?”
韩灵之前是随驾去遂州的太医官之一,贺渊恶战重伤被送回京的一路上都是由他开药、下针的。眼见贺渊脉象已稳,却始终没有醒转迹象,韩灵比谁都急。
“你老实改名叫韩不灵吧,”赵荞瞪他,“根本没用!我一直同他说话,半点反应都没有。你那是什么破医术?!”
韩灵抓耳挠腮,焦躁又尴尬:“贺大人是头部受重创导致的昏迷。这人的脑子吧,它是个很复杂又很玄妙的……”
“我又不是医家弟子,别跟我说些我听不懂的,”心烦意乱的赵荞恼火地摆摆手,“你们快进去瞧瞧吧,我明日再来。”
说完,她疾步离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荞,怎么能在旁人面前掉眼泪?回去痛快哭一场,明日再来时又铁骨铮铮的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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