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渊将赵荞护在怀中, 同时一招制敌拧断了那名刺客的脖子后,两名同样乔装、随他混在人群的内卫武卒已迅速上前托住刺客尸身, 不动声色将其带走。
先前赵荞已退到人群最后,前面那些人目光全聚焦在夏俨身上,一时竟似无人留意到背后这番动静。
确认局面已被自己人控制, 且丝毫未引起人群恐慌骚动,按在赵荞头顶的那只手掌总算慢慢松了力道。
那淡凉沉嗓已转为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静“看可以, 别笑太大声。”
“嗯”赵荞重重应声, 咬住拼命上翘的唇角,慢慢抬起头。
当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在瞧清眼前人那略微陌生的脸时,笑意因震撼而凝固,心窝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地乱了心音。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突兀。半点都没有。
贺渊是武官, 平日并不娇生惯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肤如凝脂的地步。但此刻他的脸肤光洁, 质感莹柔, 显是先细心绞过面, 再以面脂敷过。
他身上那件水红绣合欢繁花锦虽花色纹样耀眼些,却是束腰大摆的干练武袍式样, 既方便行动又能稍稍掩饰身形。
端雅的单垂鬟燕尾髻,被薄薄粉黛恰如其分柔和的侧脸线条,有清凌华彩的月眉星眸。
虽他身形高长颀硕,但因这般装束并不刻意矫揉造作,一派雅洁利落,这使他看上去英气又冷艳。
如料峭春寒时月下的沾雪红梅, 又像凛冽深秋里晨曦中的披霜木芙,不自知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矜贵禁欲。
“大隐于人群”是金云内卫的专长之一,乔装匿迹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很常用的一种法子。
至于乔装成什么身份,这并不能由他们自己的喜好,需具体考量任务环境,挑选一种足使他们在任务场景中绝不突兀的身份去做妆扮。
今日这诸多姑娘们争奇斗艳的场合,像赵荞与先前那沐青霓一般敷衍素淡着就来的倒是异数,反而贺渊这种才是最不容易惹人侧目的。
赵荞面上的笑还僵着,心中竟生出点自愧不如的淡淡羞耻。
她知道贺渊的性子,一向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从无得过且过地敷衍之举,却没料到他竟连乔装匿迹这种事都能做到几乎无可挑剔。
关键是,还该死地好看
见赵荞望着自己愣怔带笑,贺渊撇头避开她的注视,面无表情地淡声道“这里不安全。你赶紧回城,让你的车夫跟在夏俨车队后头,我再派个人随行护送你。”
赵荞看得出,他此刻绷着冷脸其实是因为窘迫别扭,甚至略有些难堪。她将心比心稍想想,就能体会贺渊此刻的心情。
贺渊又没有穿女装的嗜好,无非是职责所在、形势所需才做此装扮。若非先前看到她有危险,他今日约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她面前的。
不得不现身救她,被她瞧见这样的打扮,他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
她一开始却还没心没肺只想看他笑话,可真是个混蛋姑娘。
赵荞心中自责揪疼,赶忙道“我不是”
亡羊补牢的歉意安抚才起了个头,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先别说话,求你。”贺渊冷淡的声音里隐隐藏着沮丧懊恼。
阮结香扶着赵荞上了马车后,贺渊无声做了个幅度极小的指令动作,接着便有一名黄衫女子跟过来,也上了赵荞的马车。
那黄衫女子上来后笑着对赵荞无声执了武卒礼,接着便在侧边长椅尽头靠门帘处坐下。
赵荞疑惑蹙眉打量她好一会儿,才讶异又不敢置信地脱口道“孙、孙青”
孙青是贺渊麾下的内卫武卒。
之前赵荞被贺渊带上泉山的那段日子,孙青每两日会上泉山向贺渊通禀一次各项事务的进展,所以赵荞也算认得他。
“赵二姑娘安好,”孙青略垂下脸,笑得不大自然,嗫嚅着解释道,“今日这样的场合,只有扮作女子才不会太过突兀。或许丑了点让您见笑了。”
孙青与赵荞不过几面之缘,他此刻以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赵荞面前尚且会觉窘迫难堪,先前贺渊心中的窘迫难堪与他相比只会倍增。
赵荞再度懊悔于自己方才在贺渊面前过于没心没肺,突然心疼得眼眶烫了起来。
“哪里话,不丑的。其实我瞧着你们的衣衫妆容都像模像样,与你们各自的长像气质还挺合适,”赵荞尽量放缓语气,友好闲聊,“发髻是你们自己梳啊”
“贺大人就是自己梳的。我手笨些,是和另一位同僚相互帮忙。”
“上妆、梳发这些事要做到扮谁像谁也不容易。你们这是,平常要练着”赵荞是个什么人都能搭上话的性子,端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听她没有嘲笑之意,孙青紧绷的肩背才渐渐松缓“嗯,我们平日的操练除了武艺之外还有许多事。乔装易容也是要学要练的。男女老少都能妆扮,看任务场合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内卫并不像寻常人想象那般完全靠武力解决问题,所以要掌握的技能其实多且杂,乔装易容、匿迹追踪是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熟稔的技能。
但因他们是御前的人,日常许多事做了也不能对外张扬,所以世人对他们总有些刻板印象,并不清楚他们的千面神通。
“原来你们这么厉害的,是我见识短了。诶,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在这里方才那个刺客又是怎么回事”赵荞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天呢,方才若不是你们,我可就要回钦州卖鸭蛋了。”
坊间俚语说“回老家某某地卖鸭蛋”,就是委婉表示“这人死了”。
钦州是赵氏龙兴之地,赵荞便是在钦州出生,并在那里渡过了童稚时光,所以她每次说到这句话时还是习惯说“回钦州”。
这说法让孙青觉得亲切,忍不住轻笑出声“您别怕,有咱们在,哪能轻易让您卖鸭蛋去方才不是一个刺客,是三个。他们原本不是专程冲您来的,方才那人是无意间瞧见您以后突然出手的。”
其实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盯上那刺客和她的两名同党已有一会儿了,怕惊动人群造成混乱误伤,就装作很挤的样子慢慢将他们往人群最后头赶。
“贺大人为防万一,很早就在您附近护着了,只是他不想被您瞧见,才一直藏着掖着。”可惜最后还是被瞧见了。这就是命。
赵荞愧疚地抿了抿唇“听你这意思,他们原本的目标,是夏世子”
难怪贺渊要叮嘱她让马车跟着夏俨的车队回城。
想必还有一队内卫会随行护着夏俨。
孙青咳了一声,目视前方坐得笔直“我可什么都没说。”
赵荞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时近尾,进门才过影壁就与前脚才回府的兄长赵澈遇个正着。
赵澈听到背后脚步声,扭头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结香面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当即蹙眉驻足。“阿荞,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点就那什么了,”赵荞走上来与兄长并肩,“幸亏贺渊也带着人在那里,不然你从此以后就没有二妹了”
叽叽喳喳说完今日遭遇后,赵荞向兄长请教“内卫是御前的人,怎么夏俨这侯府世子进京,他们也要前去暗中保护呢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问了内卫孙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吗”
赵澈是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虽他无权管辖内卫,也不清楚内卫今日的行动,但只需听几句就能想明白各种前因后果了。
“内卫今日保夏俨,其实是保陛下。”他温声笑笑,边走边耐心向赵荞解释起来。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门,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惊世通才夏谨言,这就将夏氏在国人中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在复国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现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在前朝时还只是夏家府兵统帅,由此足见夏家昔年煊赫。
前朝亡国那会儿,夏谨言虽无官无爵,其长子夏鸿林却是上阳邑节度使。
复国之战初期,夏鸿林与其二妹、三弟分率大军在滢江畔抵御吐谷契追兵时齐齐阵亡捐躯,之后夏谨言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协助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整合江右各地豪强门阀势力,并主动将上阳邑军政大权交由朔南王府统一调度。
完成此番大义之举后,夏谨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
武德帝退守钦州整合江右势力时,若无上阳邑夏家为首的几个世家门阀率先响应“捐弃前嫌,携手驱逐外敌,收复故国山河”的号召,各地豪强之间的内斗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也很难在那么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尊朔南王府号令共谋复国大业。
可以说,夏家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感念夏家当年的大义匡扶,封夏谨言最小的女儿夏鸿静为承恩侯,整个上阳邑均为承恩侯府食邑,特许夏氏蓄府兵万人,隆宠一时。
那名与松原邱黄两家勾连、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着实有点手段,脑子转得快,胆子也够大。
南郊刺客案才过去半个多月,内卫与皇城司一直没放松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员。在这种时候那人非但没有按常规蛰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杀夏俨,实在不容小觑。
赵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俨在京中出了事,对朝廷绝对是沉重一击,对陛下来说更是棘手。”
因为昭宁帝登基前后大力清理旧时积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时封的勋贵及前朝名门,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门阀。
但昭宁帝清除积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师出有名且罪行确凿,桩桩件件的处置都颇得民心,所以虽有利益相关者心中不满,明面上却不好轻易与朝廷撕破脸。
若夏俨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风声,说是皇帝陛下不容开国功臣与前朝名门,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宁帝很容易被推到一个百口莫辩的危险境地。
“届时民心一动摇,某些豪强门阀再借此抱团与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松原邱黄两家就能浑水摸鱼、绝地翻身,”赵澈轻哼一声,“这招围魏救赵可谓老辣。可惜他们没那个命,遇上贺渊这个看一步算三步的谨慎性子,早早布控将他们这步棋路给堵死了。”
赵澈话音里对贺渊有毫不遮掩的激赏。
“难怪他们要乔装混在人群里,而且还是由贺渊这个左统领亲自带队。”赵荞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看笑话,对贺渊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伙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护了夏俨,还斩断了一条关乎国之根基的乱源。
可他们沉默的付出,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就像他们以往做过的许多事一样。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还因为他穿女装而想看笑话。
“我可真是个混蛋姑娘。”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诚。
甚至想使劲甩自己一个耳光。
将近黄昏时,赵荞到了贺渊宅中。
中庆见到赵荞如见救星“七爷申时就已回来了,瞧着脸色不大好看,独自关在书房里不让人进。”
其实书房门并没有闩,只是中庆轻易不敢忤逆贺渊的命令,怕要挨罚,这才在外头干着急。
他料想自家七爷是不会赵二姑娘发脾气的,便小心地提出请求“您能不能帮忙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虚压垮的赵荞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没脸告诉中庆自己多么没心没肺。“好,我进去瞧瞧他。”
推门而入后,环顾四下,书房内空无一人。
“出去了”赵荞茫然挠头,正要离开时,蓦地想起书柜背后那间暗室。
这间暗室,去年冬日贺渊还在失忆时,赵荞曾自作主张地进去过,两人还为此有了点误会和不愉快。
这一次她没再莽撞闯入,脚尖一转走了过去,屈起指节在书柜上叩了三下,试探地唤道“贺渊你在里头是吗”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赵荞咬着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响书柜“逸之哥哥。”这一回唤得没有犹豫磕巴,特别甜,是个人都该心软。
可里头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在里头。若你是气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说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处,故意踏出脚步声。
书柜背后立时传来“笃笃”回应。
赵荞松了一口气,伸手扳动了书柜角落的琥珀瓶机关。
因这间暗室内存有不少内卫机密卷宗之类,加之通风口也狭小,为防走水就不点烛火,墙上镶嵌了数颗火齐珠做照明用。
内有一张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个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铜烛台,那“仙人”捧过头顶的盘里放着一颗硕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与火齐珠的红光莹莹交驳,温柔裹覆着桌面那个桃花神面具。
贺渊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着身后的墙面,手边是一沓打开的卷宗。
此刻他已换了天青色绢袍,外罩薄薄的云雾绡,又是那个俊朗端肃的冷冰冰了。
他的长睫落寞轻垂,嗓音淡淡“怎么过来了”
赵荞走过去,大剌剌踢掉绣鞋,上去与他并肩而坐。
气氛有点尴尬,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打破僵局,只好先从不是很敏感的话题开始,噙笑做闲聊状“今日幸亏你在,不然我就那什么了。听说今日在渡口的刺客总共是三名,另两名是被活捉了么”
“嗯。交给大理寺了,秦大人亲自审,若运气好的话,或许会问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赵荞摇晃着身躯,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特地来认错的。我错了,今日不该笑你,不要生我气啊。”
关于哄人开怀这件事,她实在不太熟练。毕竟以往都是贺渊哄着她多些。
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今日确实她着实伤了贺渊自尊,这回必须她来哄。
“没生气,”贺渊勾了勾唇角,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没当场笑出声,已经很给面子了。”
虽他已尽量说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调侃语气,但赵荞还是能察觉到他的郁闷懊恼。
“其实挺好看的,我都自惭形秽唔。”
赵荞又被捂住了嘴。她倒也不恼,反而有点想咬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舌头。
贺渊收回手去,悒悒不乐地斜睨一眼过来“换个话题。”
这些年他乔装扮作女子装束虽不多,但也有那么回。职责所在,使命必达,对他来说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羞耻慌乱的事
前提是没被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瞧个正着啊谁想用那种奇奇怪怪的模样出现在心上人跟前不要点面子的吗
越想越闷,胸腔里气血翻腾,怄得脑仁直发木。
赵荞歪着脑袋打量他郁气流露的侧脸,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三名刺客,你当场诛杀了一名,你的同僚们又活捉两名,岸上那么多人竟没一个察觉的吗”
“除了那三名刺客,当场所有人都看着夏俨。我们动作不大又提前有预判,没人留意。”贺渊虽兴致不太高,却还是耐心解答。
赵荞心中像被针尖划过,倏地疼到呼吸一滞。
今日在渡口,贺渊与他的同僚们默默完成了那么重要的一桩任务,却不会被人颂扬,不会被人称赞。
春日里松原之战也是这样。
他和他的同僚们为拿下松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潜伏摸底,将总要讯息源源不断传给沐霁昀做排兵布阵的参考。攻城那日又拼了命去开城门。
可最后举国颂扬的是沐霁昀将军,贺渊和他的同僚们在人们口中没有姓名。
金云内卫的宿命啊,付出时倾尽所有,骄傲、颜面、名声甚至性命,
却永远不可能像夏俨那般得到众人热情的拥趸与追捧。
因为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他们所做的事。
赵荞眼眶一红,想也不想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两颊,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
“我就没有看着夏”这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觉亏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现以后,我就只看着你了”
贺渊望进她潋滟眸底,唇角轻轻上扬“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我承认,刚开始是坏心想笑话你没错。可我一抬头就笑不出来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当时我心里就怦然这么一动,若不是众目睽睽,说不得我就当场将你给生扑了”
赵荞生怕他不信,那语气诚恳中带着几许狗腿,夸张里藏着八分真心。
一声低低沉沉的轻笑自贺渊唇间逸出,这回是真正的开怀,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风拂过,缱绻温柔,沾着蜜意。
“眼下没有众目睽睽,二姑娘或许可以扑一个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贺渊欢迎来搞,绝不反抗。
赵荞要不,你先换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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