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日上午, 赵荞那辆未挂信王府标识的马车抵达位于京郊的広严寺附近。
下了马车后, 她命随行得几名暗卫在此盯住有无“尾巴”, 自己则带着侍女银瓶悄悄穿过香客络绎的広严寺, 从山门后方的小路七拐八弯,绕进了附近一个村子的某间民居中。
岁行舟原本是将玉龙佩“供”在自己家中的。
可三月里随着松原战事开打, 邱黄两家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被揭了底,他们那个假“希夷神巫门”的事再度引发京中朝野舆论, 赵荞怕哪日朝廷突然来个全城搜宅大清查,便让阮结香寻了这处民宅赁下,方便岁行舟每五日一回完整做完他那套“祖传巫术”。
这两个月阮结香都奉赵荞之命留在这里,在岁行舟当值时替他守着, 以防万一。
见赵荞来了, 阮结香抿了抿唇,大步上前来禀“岁大人说, 或许近几日就可成事, 到时就可以将玉龙佩还给您。”
真不好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荞点点头, 随她进屋坐下, 耐心等待还关在隔壁屋的岁行舟。
阮结香倒了茶给她, 口中小声道“他还是希望之后面圣自首时二姑娘不要出面。玉龙佩的事, 就说您大意被他骗了, 以为他当真是替行云姑娘借去的就好,如此您最多被斥责不够警惕, 不至于被牵连成协同从犯。”
“他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 所以最初我问他时, 他就一径敷衍哄骗,”赵荞轻哼,“最后被我威胁要将事情捅出去,才松口合盘托出。”
赵荞到底是岁行云极为看重的朋友,所以岁行舟一直没打算将她卷入此事太深,否则也不会瞒了大半年。
他说过,他有把握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但实在不确定陛下与帝君,还有朝中各位会不会信他那些关于“希夷神巫族”的怪力乱神之事。
再加上松原邱黄两家又弄出个“希夷神巫门”敛财害人,即算岁行舟真的带回前哨营两千人,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所行之事与那些假神棍之间的区别。
所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最终会被问罪的准备,没打算将赵荞牵连进来。
“别担心,我无官无封,又只是包庇与协助少许,即便最终被牵连,顶天也就是年苦役,”赵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道,“我当年既答应行云会照应她兄长,这事我就必须与他同进退。”
她已经找大嫂再三确认过,年初昭宁帝发布的急令,包括之后一系列关于“禁行希夷巫术”的补充榜文里都说得很清楚,除了幕后主使的邱黄两家涉事者会被开刀问斩,旁的信众只会按涉案程度不同判服不同年份的苦役,不会处死。
若无意外,岁行舟这事最多最多就是判二十年苦役。
以昭宁帝的心性,或许还会看在那两千人生还的份上放他一马,轻判,甚至特赦他功过相抵。
但对他来说,最沉重的后果从来不是苦役。
而是一旦他自首、前哨营两千人死而复生,朝廷势必得公布此事对百姓有个说法交代。
到那时,岁行舟定会面临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结香,你信吗到时就算朝廷不问罪,也绝少不了人指责他大节有亏,为给妹妹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就自私地不及时向朝廷禀报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的消息。”
说话间,面色苍白的岁行舟已站在了门口。
他苦笑“既你早已明白这缘由,又何必倔强地坚持插手此事,非要惹火烧身”
为了给一个岁行云“续命”,瞒下消息,让朝廷迟了大半年才对松原动手,从大局看来,是真的自私、狭隘又没轻重。
这骂名不会轻的。比二十年苦役难熬多了,或许余生都不得安宁。
“岁行舟,别人或许会唾弃你的选择,可我不会。你是行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是她唯一交心的朋友。在她选择了自己抵命去救两千同袍后,若我们不为她尽力,谁又来救她她已舍命选了大节,既有你说的那天赐机缘,我们就来替她自私一遭,哪怕你我死后会遗臭万年”
赵荞站起身来,笑容坚定。
“我当年应承过行云会照应你。这事上我帮不了你太多,但只要你没骗我,我会做到与你同进退。这样,将来你背负万人唾骂时至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然,你可太惨了。”
世人着眼大局,或许会觉那不过“区区一个岁行云”,可对岁行舟来说,她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岁行云”;对赵荞来说,她是“我年少相知的朋友岁行云”。
她短短一生还没活够十八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传出,对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
但对岁行舟与赵荞来说,她很重要。
午后回城,赵荞让马车将岁行舟送回家中休息,自己则带着银瓶徒步走在熙攘的街头。
“虽他每五日才放十几滴血,可我瞧着他那脸色真是一日比一日惨白,”赵荞不安地啧舌,“瓶子,吃点什么能补血”
银瓶认真地想了想“大枣猪肝还有啥,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要不咱们回去问问鲜于大夫”
她说的鲜于大夫,是赵荞的专属家医鲜于蔻。
赵荞猛摇头“我谢谢你鲜于蔻鬼精鬼精的,又喜欢刨根究底,嘴上还没个把门,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哦,”银瓶挠头,“那,我去找家医馆问问”
于是两人便顶着烈日前往附近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
才要踏上医馆门前台阶,就听背后传来贺渊担心疑惑的声音“谁病了”
赵荞脊背一凛,银瓶更是在这大热天里蹦出满脑门子冷汗来。
双双吓得个透心凉。
这位可比“鬼精鬼精的鲜于大夫”更不好糊弄别是跟着去了広严寺吧
知道银瓶胆子小,怕她惊慌之下会说漏嘴,赵荞定下心神后,便命她独自进了医馆去,自己则板着冷脸领贺渊到了对面巷口的大榕树下。
两人在树荫下面对面站定,赵荞也不看他,只不咸不淡地问“有事”
“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病了”贺渊似乎有些紧张。
会这么问,看来先前是没跟去広严寺的。松了口大气的赵荞总算缓缓抬眼觑他。
午后日头炽盛,晴光烈如多情胭脂。枝叶间洒下星点光芒,落在他的鬓边眉梢,使他看上去像在发光。
京中许多消息总是传很快的,昨日贺渊一行在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引领下回京,北门那么多人前去夹道欢迎,之后他们又直接进内城面圣,是以今日街头巷尾已有许多真真假假关于贺渊在松原的英勇事迹开始流传了。
过往路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显然有不少认出这就是传闻热议的那个贺大人。
他与伙伴们出生入死赚点好名声,真的不能跟着她无辜被牵连、被唾骂。赵荞心窝微微一酸,扯了扯唇角。
“我,一点小毛病而已。近来大哥大嫂都忙,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出来寻家医馆随便看看,”赵荞故意不耐烦道,“答完了,我可以走了吗贺大人。”
贺渊摇了摇头“你气色看起来挺好。”
“你又不是大夫,好不好你看得出来个鬼”赵荞送他一对漂亮的小白眼。
“什么病”他的目光始终攫着她的面庞,执拗追问。
“月事不调,”赵荞吊儿郎当地扯出个笑弧,“看吧,偏要问,问了又接不住话,平白落个脸红 不自在。何必”
这小流氓,真是太知道怎么堵他了。
贺渊清了清嗓子,撇开微红的俊颜,尴尬嘴硬“脸红只是天太热而已。”
“管你为什么脸红。总之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跟着我,也别管我的事。我没打算再跟你扯上什么关系。”赵荞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一迈,挡住她的去路,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有关系的。惊蛰那日将你从松原送走时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赵荞没有挣扎,只冷冷看着他“贺大人慎行,我们不熟。”
这似曾相识的冷漠句式宛如冰雕成的箭头,将贺渊一颗炙烫的心扎了个冰冷对穿。
什么叫自作孽她拿当初他刚醒时那种疏离抗拒来还给他,这就是自作孽了。
心里疼个半死也得咬牙受着。
“你是在生气之前待你不好的地方,我”
“我没生气,你也没待我不好。你不记得我,所以没法接受关于我俩的过往,却也没有对我如何恶形恶状。我就是个没耐性又没定准的人,累了,懒得再与你扯什么前尘往事而已。”
赵荞打断他,语气尽量冷漠平静。
“出京前我与陛下有约定,若你最后还是想不起我来,我会放过你,从此各自安好,绝不与你为难。若我没猜错,如今你脑子里还是没有从前关于我的那段记忆,对吧”
贺渊握着她的手腕不放,目不转睛凝视她半晌后,长指抵住额间。
“我这里没有你。”
又点点心口。“可是,这里有。”
向来淡漠自持的沉嗓竟微微轻颤。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激昂剖白,满腹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就那样毫无保留地顺着他忐忑而焦急的目光,直直抵进赵荞心里。
“阿荞,你在我心上。”
所以,请不要放过我,也不要各自安好。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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