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边走边问, 将叶城北面几个较大市集都转了一圈,最终没能如愿碰上从松原郡过来摆摊贩卖“凤羽草”山民。
将近两个时辰脚不停步,赵荞到底是累着了。
疲累加上失望,她就开始毛躁躁耍赖皮。拽着阮结香胳臂, 脚步拖拖沓沓, 沿路东张西望。
果子没吃完又喊着买糖堆串儿, 跟糖堆儿摊主没边没沿聊半晌;看见个卖香囊摊子又凑了上去, 说自己启程时那香囊已经不香了, 闹着贺渊帮她另挑了一枚新,转头又同买香囊小贩相谈甚欢。
她跟人都只聊些有没, 家长里短、风俗人情, 根本不像是为着正事在打听什么,完全就是嘴巴闲不住。
最终,她在看到一间气派酒肆时,更是索性停下不肯走了。
这间酒肆不小, 足有三层楼, 在整条街市上格外显眼, 想来该是本地响当当招牌。
此刻酒肆中或许有什么表演,“咚咚咚”激越大鼓声伴着震天喝彩之音, 惹得从门口路过行人都要忍不住探头朝里张望一番。
赵荞仰头望望酒肆旗招上那三个笔走游龙般大字, 撇了撇嘴, 扭头对贺渊道“我要去那家吃午饭。”
“这里不比家中, 午后市集就散, 也没有夜市, 估计下午问不到什么,”贺渊冷静神情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紧绷,“不如回客栈,吃过饭后你就可以直接休息,我也好安排旁事。”
韩灵也觉贺渊提议有道理。
他们能在此地逗留时日不多,既没找到贩卖“凤羽草”山民,不如早做安排,尽快启程赴松原郡。
那边多是当地人,按理会比这里容易打听到进崔巍山隐秘小道。
赵荞挽住阮结香胳臂,将周身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侧。
此刻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些事她不方便细说,况且此刻她累得心中起火,也没耐心解释自己到要做什么。
“那你和韩灵先回。”
“不行,”贺渊严肃直视她,“你得待在我看得见地方。”
赵荞道“那你就老实跟着我。反正我是走不动了。”
贺渊拿她没法子,稍作让步“先说好,吃完饭就走,不许喝酒。”
赵荞嗤之以鼻“不喝酒我进酒肆干嘛”
贺渊深吸一口气,抿唇撇开头。看上去是想吼人却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动,结香可以背你回去。”
“呸你是铁打,结香又不是,她也累啊”赵荞直接拖着阮结香往酒肆去,边走边扭头对贺渊挑衅轻嚷,“你怎不说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
她分明故意气人,说话时眼神、腔调全都娇娇横横,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叫人头疼赖皮作精。
贺渊不知想到什么,微僵片刻后牙根紧咬瞪着她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间直冲头顶,面红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窘。
这种时候,深知赵荞脾气阮结香很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眼见无人圆场,韩灵赶忙拉着贺渊跟上“行了,我就没见你犟赢过她。有什么话进去坐下再说。”
长腿迈进酒肆瞬间,贺渊神色复杂地撇头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无声又无奈地低叹一声。
此刻正是饭点,一楼大堂内高朋满座。
正中有个戏台子,有红绸从上头横梁悬空而下,末端缠在戏台正中说书姑娘腰上。
说书姑娘身着浅灰色宽袖袍,与腰间红绸成鲜明对比,分外惹人眼目。
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大鼓,两名孔武有力年轻男子各执鼓槌,鼓点韵律恰如其分地配合着正中那名唱鼓书姑娘所讲情境,倍添声色,引人入胜。
离台子最近几桌是拼在一起,坐了十几个着武袍少年少女,意气风发地喝酒吃肉,听书笑谈,十分捧场地拍桌喝彩,将场面吵得愈发热闹。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几位客官,一楼堂内暂无空座,诸位看看要不上二楼雅座”
二楼雕花围栏后有珠帘红幔隔出一间间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执酒凭栏,俯瞰着堂中鼓书表演,时不时也爆出喝彩声。
赵荞点点头“成。我们外地来,还是头回见识这种鼓书呢。劳烦小二哥给寻一间听得清楚些。”
店小二将他们领到二楼正对戏台那一侧,径自去了最角落那间。
“旁边两间眼下都还空着,这样没有旁客人吵着几位,能听得清楚些。”
赵荞颇为满意,美滋滋坐下来点了酒菜。
贺渊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绕过她坐到韩灵身旁,以此对她在百忙中还不忘吃喝玩乐行为表示谴责。
店小二瞧出赵荞是四人中做主那位,赶忙道“客官不尝尝松花酿么这酒淡而柔,不上头,午间小酌最为合适。”
“松花酿就你们旗招上写那个”赵荞以食指挠了挠耳后。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以往旗招上是松花酿,年前东家才让换了,如今旗招上是咱们店商号,一江春。”
“哦,我不识字,见笑了,”赵荞尴尬笑笑,“那个,听你说那松花酿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尝尝烈点酒,那就绿裳,”店小二瞧她不似习武身板,料她酒量不会很大,便又道,“不过这酒可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没个时辰那都站不直。”
贺渊再按捺不住,投来一记冷眼警告。
赵荞给他瞪回去,又对店小二道“就先来一壶松花酿尝尝再说吧。”
店小二退出去后,大家怕突然有侍者进来上菜,只能捡几句闲话聊聊。
桌上有三个事先备好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鲜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给客人在等上菜间隙打发时间零嘴。
韩灵拈了几颗炒糖豆放进口中,笑瞥赵荞“我就奇怪,你挺聪明一姑娘,怎么那么不爱读书若你肯将到处与人磕闲牙精力花一半在读书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赵荞年少时曾在官办明正书院求学三年,一个月里在老实坐在讲堂内时间加起来最多三天,逃学逃得夫子们都没了脾气,最终以所有功课交白卷惊人之举“完成学业”。
这事当年在京中也算轰动一时,韩灵自是知道。
这大半个月朝夕相处,他看到了与京中传闻不尽相同赵二姑娘,心中很是为她可惜。
在他看来,以赵荞尊贵出身,加之她聪慧机变天资,若年少时用心向学,如今必定是个极其出色人物。
赵荞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识字,怎么读书”
“说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为不读书才不识字。”韩灵茫然。
赵荞咬着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吗”
不知为何,她那副满不在乎模样刺得贺渊心中一疼。
贺渊随手抓了几个果脯,反手拍进韩灵口中。
猝不及防韩灵鼓着两腮瞪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贺渊也不解释什么,扭脸看向墙上字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荞噗哧笑出声。
韩灵虽什么都不知,却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冒犯伤人了。于是胡乱嚼了满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赵荞致歉。
赵荞轻轻摇头,稳了稳才对韩灵笑道“若你从前问我这些,我大概会掀桌骂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处这大半个月,也算有点情分朋友了,问就问,没事儿。”
“我年幼开蒙时就发现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过字明明认真记下了,可转头再看就又变得陌生,”赵荞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小时怕旁人知道后会以为我是怪物,不敢跟谁说,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只能成天逃学。”
毕竟,被当成个不学无术纨绔,总比被看做是个头脑不健全半傻子强。
韩灵唏嘘喟叹,小心翼翼地问“那,既这般,你是怎么混过书院入学考”
镐京明正书院属国子学辖下,每年入学考都是京中万众瞩目大事。
赵荞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学直接就读,是一件很难事吗”
韩灵一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我傻了。”
都怪这些日子她言行举止太过亲切随意,他偶尔会忘记这是信王府二姑娘。
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贺渊难得多嘴一句“既读不进书,在书院坐三年也难受,你家里没想过这个”
“那时还是我父父亲当家呢,他在家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问缘由,反正逮着逃学就打一顿。后来见总也打不服,就说必须去书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读书事,别连累家里被人笑话。”
贺渊听得心中发酸发疼,指尖动了动,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你家中,就没个知晓内情,帮你说话”
“有哇”赵荞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结香扶额,将头扭向一边,小声嘀咕“完,捅话篓子了。”
桌上另两位还没见识过那阵仗。
她家二姑娘夸起兄长来,轻易可是闭不上嘴。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齐,赵荞还在滔滔不绝。
“那我大哥就说,世间除了有书有字能让人学而悟道外,还有言语、歌舞、画像,再不济还有活生生红尘烟火。只要有心向学,不拘泥非要拿起书本。走到人最多地方去,听别人说话,看别人做事,也能学着活出个好样来。每个人就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不可浑浑噩噩从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让天地知道我来过。”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神色各异贺渊与韩灵,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厉害吧天资过人、品行出众、洁身自好长像俊美、性情温柔,待我嫂子那叫一个春风蜜意,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是尽职尽责,长兄如父”
韩灵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赵澈,旁人轻易是降不住这位二姑娘。看来传闻不假。
她这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功夫也没见词穷,对兄长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顶了
哇啦哇啦嘴没停过,楼下热闹说鼓书那么大动静都没盖住她嘴。
她还嫌没夸尽兴,谨慎停了停,确认不会隔墙有耳后,压着嗓子眉飞色舞地补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嘘,他文能提笔定国策,武能渡江斩叛臣”
这话她还真没吹。
在昭宁帝还是储君时,信王赵澈已被秘密揽入储君府储政院,如今许多大政方针最初构想都由他主持草拟。
例如现今各州府设官办蒙学,与国库各担一半花费,供贫家幼童免学资开蒙两年;
牵头协调皇家少府会同工部铸冶署及兵部,联手研制新式战舰,意图重建远航水师,以便护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这类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大政,都是信王赵澈在总揽储政院事务时定下雏形。
而昭宁帝登基前,彻底扫定意图联动各地世家叛乱裂土允州姜氏那一役,最关键转折点便是信王赵澈独自趁夜强渡澜沧江,赤手空拳夺敌之刃,连斩姜家家主及少主两颗人头,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虽信王赵澈赫赫功业确实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可贺渊听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压着我筷子做什么”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赵荞。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挟一片春笋烩,她却蛮霸霸将他筷子压在了盘子边沿。
赵荞眼神凶恶“韩灵点头了,你没有。怎么敢说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儿”
一旁阮结香拼命以眼神暗示贺渊快说是若实在说不出,就点个头也行
阮结香以过往经验判断,但凡贺大人今天敢说自家殿下半个字不对,二姑娘怕是要撸起袖子站起来开骂,不将贺大人骂到双耳失聪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儿,那你将”贺渊瞥瞥交叠在一处两双筷子,淡声道,“将帝君陛下,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有点小阴险。一般人再怎么着也没胆子大放厥词,说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这种话。
可赵二姑娘并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错。但比起我大哥,那就只有一点稍强,”赵荞收回筷子,两眼笑成狡黠弯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过而立之年,”贺渊哼声嘀咕,“你这样盲目吹捧、浮夸溢美,你大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经常当他面夸。”赵荞乐不可支地开吃了。
贺渊咀嚼着口中春笋烩片,面无表情地想,这春笋入喉苦中带涩,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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