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 贺渊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墙上, 远远看着底下搭台子说书的赵荞。
梦境中的天气似乎是春日,她一袭杏色春衫站在三尺说书台上, 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 弯弯笑眸顾盼生辉。
她抬手醒木往长条案上一拍, 张扬恣意地挥开手中折扇,开口便如珠走玉盘,霎时揽去所有人的目光。
城墙上的贺渊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望着她绘声绘色说书的笑模样,只觉漫天春晖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身旁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他耳畔道看清了吧这就是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信王府二姑娘, 是你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人大打出手才争来的你一靠近她就喜不自胜, 心爱她得不得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又急又冷地否认别胡说。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不会的,没有的事。
下头那说书台上的赵荞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忽地旋身面对他的方向, 微仰起明丽芙蓉面,轻夹眼尾斜斜飞来一个极其挑衅的媚眼儿, 以口形道
那,你脸红什么呢
贺渊猛地惊醒。
他缓缓坐起来,挫败似地以手指重重梳过自己的发顶,屏气凝神好半晌,才转头偷瞪旁边那个沉睡的身影。
她自上船后, 每晚都这样用披风从头将自己蒙住, 只在口鼻处留一丝丝缝隙做呼吸用。
借着舱门口那盏小马灯的微弱光线, 透过那一丝丝缝隙,贺渊清楚地看到了她秀气的鼻尖,以及线条柔软的唇。
轻微绵甜的呼吸声轻易压过了客舱内此起彼伏的鼾声,蛮横霸道地清晰蹿入他的耳中,扰得他愈发心烦意乱,分不清是梦是醒。
总觉下一刻她就会突然笑嘻嘻促狭一句,又在脸红什么啊,赵门贺郎
贺渊烦乱地捂住发烫的耳朵,胸臆间有不可名状的羞耻、愧疚、痛楚,又夹杂着甜蜜悸动。
怎么梦里是你,醒来也是你过分了啊,赵、大、春。
廿一下午在后舱喝酒过后,船家老大没有再单独找过赵荞,赵荞也没再刻意接近他。
有时在甲板上遇见,双方还是会热络笑谈几句,但都是东拉西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谈,谁也不再提旁的事。
之后的航程里,多时赵荞都待在客舱,与陌生船客们磨嘴皮子磕闲牙。船客们都是寻常人,话题无外乎民情风俗、家长里短、乡野逸闻之类,她却总能津津有味与人搭上茬,从天亮聊到天黑都不闲腻味。
实在没得聊时她就信口开河调戏贺渊,时不时将他闹得个面红耳赤又无计可施,她便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仿佛又成了京中传言里那个成天没正形的赵二姑娘。
韩灵对此很是费解。
虽自出京以来短短十余日,他对赵荞已大有改观,深觉她并非京中传言那般纨绔草包,但对于她近来的许多行为还是很困惑。
有时他与贺渊一道在甲板上吹风透气时,忍不住会嘀咕两句。
“千金之子,贵在持重修身,讷言敏行、擅思慎独、求知上进、克己循礼,”韩灵摇头叹息,“她真是一样不沾边。我有时实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
贺渊神色淡漠地看着河面“早同你说过,她做事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等到她觉得该向别人解释时,自然会说。”
他明白,这些日子赵荞没心没肺地成天与人瞎扯淡,没事就招惹他,其实是因无法消解心中紧张与焦虑的缘故。
眼下苗头既已隐隐指向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不管她之前那些推测是对是错,事情都已上升到极其严峻的层面,一招不慎就可能酿出大祸。
他懂她的如履薄冰。也懂她不甘轻易示弱,不愿让人看出她暂时无措无助的那点心思。
所以他也没有贸然劝解宽慰,只由得她借由与自己胡闹来稍稍宣泄心中重压。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着痕迹地惯着她。
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惯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了。
昭宁二年元月廿九清晨,船行半个月水路后,在原州叶城南河渡码头靠岸。
原州漕运司官员核验了几艘货船上的货物,又一一检查船客们的路引名牒后予以放行。
检查完路引下了船,赵荞偷觑到后头果然如预料那般有“尾巴”,便伸手去扯贺渊衣袖“欸,你”
后头有个急匆匆前行的人挤了赵荞一下,她稍稍踉跄,原本是要去扯贺渊衣袖的手却莫名揪住他的腰带。
贺渊也在电光火石间环臂护住了她的腰背,扶她站定后倏地松开怀抱,垂眸瞪人“你看看你手放哪儿了”
“我手放哪儿,我自己会不知道么要你说”赵荞憋着笑意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这是个意外。但你也没吃亏啊。你想想,我只是揪到你的腰带,可你却摸到”
她这些日子在船上有事没事就爱找茬在口头上调戏他一番,已经习惯成自然。
而贺渊也从初时的面红耳赤被磨砺到如今的波澜不惊,有时甚至会稍稍还以同样颜色。
“我手摸到哪儿我自己不知道要你说”他淡声回嘴。
“哟,照你的性子,这种时候不是该红着脸说抱歉,一时情急,冒昧唐突”赵荞斜眼笑睨他,“贺七啊贺七,你变了。”
贺渊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近墨者黑。”
都是被这小流氓带坏的,她还好意思提。
眼见他又想落荒而逃,赵荞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
贺渊僵硬止步,却没回头“你还闹”着恼沉嗓之下藏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赵荞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抿唇正色“不闹了。我是想说,后头有尾巴从船上跟下来了。”
“知道,”贺渊回眸,眉梢疑惑上挑,“要我去灭口”
“当我疯了吗”赵荞好气又好笑地瞪他,“我初次到原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落脚。内卫在此地既有暗桩,想来你对这里比我了解些。有没有哪里是既能让他们跟,对咱们来说又安全的地方”
贺渊回眸与她四目相接,颔首应道“去城北折柳客栈。”
折柳客栈在叶城城北客栈最集中的几条街巷中,外观看起来与周围大多数中等客栈没什么区别。
连揽客小二热情吆喝的话都与隔壁客栈小二没太大出入。
也就门口那两柄交叉悬挂的桃木剑看起来稍稍特别些,但也并不会太过突兀。
为免身后的尾巴起疑,赵荞眼珠滴溜溜一转,扬声笑道“唔,你这小郎君还算乖巧,知道要心疼自家夫人的。”
贺渊自然懂她这话是说给后头的人听的,可看着韩灵、阮结香等人暗自忍笑的模样,登时只觉由内而外地不自在。
“你话可真多,赵、大、春。”
虽众人都知这是赵荞路引名牒上的假名字,还是当初赵荞自己想出来的,也确实如她所言符合说书班主的身份。
可这么猝不及防听贺渊一字一顿地唤出来,莫名别扭又好笑,阮结香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名字起得文雅又怎么样再好也只是区区赵门贺郎”
赵荞懊恼嗔瞪贺渊一眼,迈开步子气哼哼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妇,装束干练,笑容亲切。眼见进了位气呼呼的娇客,她笑意不改,热情地招呼着。
可等到赵荞身后一众呼啦啦全涌进门后,掌柜在看清贺渊时眸心倏地闪过些许讶异,接着笑容就淡了下去。
原州是水、陆两道皆汇通南北的枢纽之地,这叶城做为原州的州府又自古是声名遐迩的重镇,商旅往来频繁,相关规制也比别处齐全。
除漕运码头有官员稽核路引名牒外,入住客栈时也需将路引名牒出示给店家掌柜验看过目。
阮结香将所有人的路引名牒都放到柜台上。
初时掌柜看得也不算细致,大致扫一眼官印后就合上放到旁边。唯独拿起赵荞与贺渊那本时顿了顿。
“难怪先前进门时听到亲亲热热拌嘴呢,”她抬起头来,笑盈盈冲赵荞颔首,“原来是一对恩爱伉俪。”
“咳,我就那么个德行,让掌柜的见笑了。”赵荞略抿笑唇,总觉这掌柜虽看着自己在说话,眼角余光却频频瞥向贺渊。
眼神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赵荞心中暗忖,贺渊脱口定下这间客栈,按常理来说,这掌柜的即便不是担负着使命隐藏身份的金云内卫暗桩,至少也是协助伴侣完成暗桩使命的内卫眷属。
那她会认识贺渊,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可这种人通常都要先接受极其严格的训练,即便认出是自家左统领大人亲临,在双方没有相互表明身份之前,神情举止不该流露半点异样,这是暗桩行事最起码的准则。
赵荞回头看向贺渊
神情淡漠,无波无澜。这才是正确的范本啊。
随店小二去往房间安置之前,赵荞的目光淡淡扫过掌柜的髻上那枚分花纹素木簪,心中咯噔一声。
分花纹素木簪。伴侣亡故之人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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