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小说:天作不合 作者:许乘月
    抛开贺渊忘记的那段与赵荞相处的记忆, 以往他与韩灵差不多, 大都只在内城宫宴、各王爵公侯府邸宴饮之类场合才会见到她。

    那种场合里的赵荞不会太出格,话也不算多,明艳艳的出色长相很是招人瞩目。

    除此外, 他俩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来自旁人口口相传、褒贬各半的背后议论。

    脾气大、不吃亏、古怪任性、泼皮纨绔、不思进取、狂纵妄为。总之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又传闻她在市井里混得风生水起;与人结交不拘门第出身, 朋友和“仇家”一样多;惹了事自己能收场,从来没要信王府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算是京中很多人对她的无声共识。

    对贺渊与韩灵二人来说,自打早上在枫杨渡下了马车, 他们似乎隐约开始见识到赵荞的另一面了。

    当然没有什么矜贵自持、谦逊守礼的和软, 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刺儿”。

    是他们这类人比较陌生的泼辣恣意, 纵心无拘的江湖气。

    绝非完美无缺,但鲜活生动。

    被赵荞这么促狭调戏,贺渊窘得接不住话,站起来道“我也去洗个手。”

    临走前迁怒般对韩灵报以淡淡冷眼。

    看到这一幕的赵荞幸灾乐祸不吭声,托腮忍呵欠忍到满眼水雾。

    韩灵讪讪笑道“对了, 大当家。我想起黄历上昨日、今日都有不宜出行啊。咱们这”

    “我特意选的昨日黄昏出城, 自然另有考量。江湖把戏以防万一而已,你不必知道太详细。”赵荞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事当然不是她任性瞎胡来,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但她从小我行我素主意大,就没有事事向人解释的习惯。

    韩灵“啧”了一声, 小声嘀咕“大家既一道出门做事,怎么说也是同根绳上的蚂蚱。太独断不好吧哪有叫人一头雾水只管跟着的, 总该容人问两句。”

    再说他也没问不该知道的事。这黄历宜忌, 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是会谨慎遵循、趋吉避凶的, 他会有顾忌也顺理成章啊。

    “民谚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寻常百姓要养家糊口,哪能事事都像贵人们那样抱着黄历瞎讲究”赵荞慵懒轻瞪他一眼。

    毕竟那原因琐碎又复杂,还很江湖,她怕三言两语同韩灵说不通。

    韩灵自幼师从杏林名家,早年战乱时跟着师父避世学医。武德元年进太医院后,在皇宫内城又一待就是六七年,除了醉心医术外几乎不问世事。

    别看他比赵荞年长五六岁,多年来的生活却简单雅致,接触的多是些富贵体面的人物,说穿了算是个不沾尘俗、不谙世事的人。

    对赵荞来说,这类人是她最懒怠沟通的对象。

    因为他们看待这世间的角度与她不太一样,她时常不知该怎么用他们能理解的措辞,去解释她自己习以为常的某些事。

    而且马车颠簸了一夜,此刻她困得要命。又迟迟没等到结香回来,多少有点焦灼,哪有心情纠缠于“为何选择黄历不宜出行的日子启程”这种破问题。

    “总之你记住,这趟出来一切由我主事,管你明不明白、习不习惯,按我说的办就是。”

    做为颇受顶头上官与二位陛下器重的年轻太医,韩灵一向也很得各方礼遇,这些年就没遇到过这样又凶又横与他说话的。

    他“哦”了一声,抿唇没再吭声。

    韩灵不是个小鼻子小眼的人,虽因赵荞那略显强硬的态度而生了点闷气,但也就气了一会儿。

    待贺渊回来时,他已默默将自己哄好了,又笑呵呵说些有的没的。

    伙计领着阮结香来敲了门“几位贵客,这姑娘是你们”

    “是,劳烦小哥了。”赵荞点头谢过,示意阮结香赶紧进来说话。

    待伙计的脚步声听不见后,阮结香才弯腰附在赵荞耳畔。

    赵荞挥挥手“坐下说,让他俩也听听,免得待会儿又追着我问东问西。”

    贺渊看了韩灵一眼,心下有点无辜的憋闷。

    肯定是这家伙方才问什么废话了。

    “寻到合适的船了。他们这趟共出八条船,两条载人,剩下的载货。船家老大说,预计吃过午饭装齐人、货,最迟未时就能出发。中途会在沿岸小码头下几次客,也会陆续有新客上船,最远只到原州。价钱谈好了,但我说要等大当家二当家去看看才能定。”

    阮结香一口气将事情说完后,自己倒了杯茶饮尽。

    “行,那就去看看。”赵荞站起身来,回眸看向贺渊与韩灵。

    贺渊没二话,自觉跟上。

    韩灵有满腹疑问。

    例如,什么叫“合适的船”又例如,为什么不寻直接到松原郡的船,却要从原州绕一截

    但他最终忍住了。毕竟先前才因为黄历的事在赵荞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不太敢再问了。

    去看过船后,赵荞顺势与船家老大套起近乎。

    “船家老大,我瞧着您两艘载客的船在这码头怕是上不满客的吧沿途挨个靠小码头下客再补,这可是劳神费力的活儿,您和您这班兄弟也算吃得苦中苦了。”

    “那可不”皮肤黝黑的船家老大蹲在船头,使劲吸了两口水烟,撸了撸袖子咧嘴笑,“若不是这些货得赶日子到原州,我也想明天或后天再走咧。到时出门的客多,我揽两船全是到原州的人,中途不必靠小码头,那敢情好。”

    “没事没事,您比别家货船出得早,这六船货到原州一卸,立马又能再揽六船货往回走。跑得快些,别家货船落在后头可抢不去您这大宗买卖,那还不得赚个盆满钵满这就是老话说的,鸟儿起得早就吃得饱。”

    赵荞张口就来,热情洋溢地帮着船家老大畅想赚个盆满钵满的场景,他自是受用。

    跑江湖讨生活的人,新年伊始初次出门,听到吉利话总是高兴的。

    “真不愧是当家的,说话就是中听。不瞒您,我家前几年多跑庆州、遂州、淮南,这还是头回跑原州,在那儿没门路,说不得到时整队空船回来咧。但我还是就盼着承您吉言啦”

    船家老大拿水烟壶在船舷上敲了敲,笑得爽利,“我瞧您那二当家像是个讲究的。我家那艘大客船挤的客多,又是些粗人。不若你们三人坐我这头船来”

    大客船是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光船板,大通铺,啥也没有。

    船资便宜,所载的客自不会是什么阔绰讲究的人物。

    船老大所在的这艘毕竟是头船,外观上看起来就气派。

    虽仍是大通铺,但不挤,船家还备有简单席褥,路上也供些茶水果子解渴。

    船资稍贵,上船的客相对大船那头也稍体面些。

    赵荞眉眼微弯,回眸嗔了身后的贺渊一记,小声对船家老大道“让您见笑。他就是个破讲究,家道中落都两三代人了,还抱着祖传的那点矜贵阔气。我就贪他长相英俊、会点拳脚体格不差,这才将他收进家门。要不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喝风呢。想想当初家里长者说,找人过日子不能贪看色相,这话可真对。你瞧我这,三天两头就冷着个脸同我闹气,我还只能供着惯着,惨。”

    贺渊站在她身后约莫三四步远的位置,以他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虽理智上明知她是信口雌黄瞎胡扯,可心里却有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仿佛自己真是个家道中落的矫情小郎君,被她收进家门后仗着色相出众得她宠爱,于是就作天作地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胡说八道。贺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小流氓说话有毒,真容易让人身临其境,啧。

    船家老大一脸“我懂我懂”的坏笑“大家出门讨生活,相逢算缘分。我瞧您是痛快性情,权当顺水人情交个朋友。你们仨上头船,我照大船的价钱给你们算,不多收”

    就这么与船家老大说定,阮结香和祁威带着说书班子十余人坐大船,赵荞、贺渊及韩灵坐“头船”。

    提前付了一半船资,一行人就在码头上闲逛着又往春风酒肆去,准备吃完午饭就登船走人。

    先前隐约听到赵荞与船家老大的部分对话,这下韩灵肚子里憋的疑问就更多了。

    他倒没再去赵荞面前自讨没趣,只是落在她与贺渊后头,小声向阮结香发问。

    “为什么船家老大热情相邀,我们三个就得上头船为什么同说书班子分上两条船,不会出岔子吧为什么要从原州绕一截为什么这家的就是合适的”

    其实此行韩灵只需负责贺渊的记忆恢复问题,并不需再关心旁的。可他是个好学上进的性子,实在做不到不好奇。

    阮结香快被他这一串“为什么”逼疯了。

    她警惕地看看周围,咬牙压低声音,“大当家本就打算上头船不然你以为她闲得慌跟人套近乎就方才那会儿功夫,她已套出好几个消息了具体的等会儿你自己问她,我不知能不能告诉你。”

    她故意引船老大相邀方才套了人家消息不是全程都在漫无边际磕闲牙吗

    韩灵有些发愣,看着前头那个没心没肺遛着贺渊逛小摊的赵荞。

    赵荞站在一个卖香包的小摊前停下,扭头看了看贺渊空无一物的腰间。

    京中高门子弟出远门时,家人会给挂个贵重佩饰,叫做“出门彩”,寓意“坠住一路好运道,逢凶化吉、平安抵达目的地”。

    寻常百姓买不起什么贵重佩饰,就用便宜许多的香囊代替。

    因此次出门需要隐藏身份,贺渊特地穿了较素简的月白布衫,腰间自然什么都没有。

    赵荞伸手拿了一枚象牙白的香囊,在贺渊腰间比划着看颜色衬不衬,又转头问摊主“这香囊里用的什么花啊”

    “您好眼力,配的野山兰,香气雅致,与您家这位可配得刚好。”

    “脸红什么”赵荞抬眼就见贺渊又红了脸,笑笑,“那我们就买这个。”

    贺渊从她手里接过那枚香囊,只是垂眸抿唇,稍稍举到面前闻了闻。淡淡的香气里竟有点古怪甜味

    不知是个什么野山兰,这么奇妙。

    摊主一面收钱,一面又道“您要不也来个”

    “多谢啦,我有。”赵荞指了指自己腰间。

    “我这儿有海棠花的,许多姑娘、夫人们都喜欢呢。”

    赵荞笑笑“巧了,我这香囊也是海棠的。”

    自从前几日在馔玉楼看到赵荞拿着海棠,又送了岁行舟几朵玉兰,最近贺渊都不大听得这两种花。

    这一提“海棠花”,他面色立刻不自知地由红转青,又觉手中香囊的渐渐散出酸涩后调来。

    回春风酒肆的途中,贺渊忍不住道“海棠花做香囊又不香。”

    是那天岁行舟送的那束吧他都看见了,不是什么金贵名品,有必要这么珍而重之么。呿。

    赵荞笑瞥他一眼“总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是很想被休出家门么”

    区区赵门贺郎,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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