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灵堂都是选了堂屋来布置。拜放了供桌,中间位置停着棺材,左右两侧留给孝子孝女哭灵的位置,正面扔的都是蒲团。
堂屋左右门具是堵了的。陈家堂叔公的儿女少,可堂表亲多。乌泱泱来帮忙的人前后几十个,同村离得近的回了自家中,相距远一些的,都是借住在了陈家。
堂屋两边的房都是布置出去给了客人。唯独灵堂里,陈家女眷扔了五六个四四方方的草铺垫子做床榻,并三床被褥。
虽是初春,入了夜还有着渗骨的凉意。两三床被褥供一人使用都是需要汤婆子的,更别提要给两个人用。
和尚是外来人,还是个男人,但凡有些规矩的女孩儿都不会凑上去,更别提去抢夺请来客人的被褥。那陈家的婶子根本是诚心要冻坏央央。
偏央央不顺着陈家婶子的心意,言辞间,却是打算和决非和尚挤一挤的念头。
决非未曾遇上过这种事。
和尚双手合十,千万种回绝的话在脑中一一绕过,最终只化作了一句低语:“贫僧无需床榻,施主自便即可。”
央央见好就收。
停灵的堂屋挂满了白布,央央去了左侧小矮桌那儿开了抽屉,从其中找出来了备用蜡烛,打了火折子,给昏黄的灵堂里添了一点点的光。
央央回坐到决非和尚的身侧。
她理了理衣裙,温顺而柔婉。
陈家闹鬼,或者说闹人心的事情,在陈家人的口中说的央央罪无可赦,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戏弄全村的人。硬生生逼着一个女儿家被关在灵堂,和一个成年男人的和尚一起。
决非鼻尖依稀有一缕清香,淡淡地,却久久环绕不得散去。
他双手合十,念起了清心咒。
和尚的声音许是早早受过佛香,似井水的稳,又如枯林的静。一字一字从他唇齿间吐露,落入央央的耳中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
央央跪坐在蒲团上,头一点一点地,身体晃来晃去。
决非无意中睁开眼,就对上央央东倒西歪的模样。
他念着经的声音降低了不少,许是怕吵着了央央,渐渐儿,那点念经的声音消失了。
央央一顿一顿地,就如同睡得毫无知觉一样,重心一歪,就缓缓朝和尚的这一侧栽了过来。
决非早有所准备,伸出手稳稳托在了央央的后背。
初春乍暖,央央穿着素衣,薄薄的一层上襦手一按就能碰触到里面的抹胸。
决非手扶着了央央的后背,才察觉有些不妙。
手下是薄薄的一层衣料,上襦下的抹胸布料边缘就在他掌下,一条痕迹彰显着存在感。
央央还睡着。她似乎找到了重心点,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头一侧,靠在了决非的手臂上。
决非如被架在火上,烧得他烫心,手足无措。
央央靠在他身上靠的自然,闭着眼睡得香甜,决非一时不忍心叫醒她,把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之地。
他只能单手托着央央的后背,以免她摔倒在地。
成年男人的力气支撑一个刚及笄的少女绰绰有余,决非很快调整好自己心态,一手托着央央,一手立于胸前,重新闭上眼默念经文。
察觉到和尚闭眼默默诵经,央央嘴角微微提起,舒舒服服用侧脸蹭了蹭决非的胳膊。
和尚真好,欺负起来太顺手了。
灵堂外是陈家人的吵吵嚷嚷,灵堂里是一片安静。
央央起初是做戏,后来是真的睡着了。
决非身上有股常年受熏陶的檀香味,僧袍上和他的身体都染上了淡淡的一层。央央闻着,心很快平静,睡意被勾了起来,索性就将就着这个姿势,靠在决非身上舒舒服服睡。
铁链子窸窣的声音清脆,外头是胖婶子的声音。
“大师,”胖婶子一边开门,一边朝里头吆喝,“我给您送饭来了。知道您出家人不吃肉,就做了一碗素面。”
外面要进来人了。
决非身体肌肉一紧绷。
他眼下和央央的模样,可不能让外人看见。同村人本就对央央多有嫌恶,若是见她懵懵懂懂不知事,靠在一个男人身上睡觉,怕是又要给她惹来灾祸。
决非手托着央央的背往下划了划,保持着匀速将睡在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慢慢放到了地上。
厚重的堂屋门被推开时,决非抽回自己的手。
“大师,吃饭了。”胖婶子笑呵呵提着食盒进来时,决非手放回胸前,恢复到双手合十。
而睡梦中的央央侧卧在地,正好压着他僧袍。
决非未动。
“多谢施主。”
胖婶子先是打量了眼侧睡在地上的央央。
白裙黑发的少女被和尚的身体挡住了一半,她只能瞧出央央许是睡着了。
“呸,这丧门星,听大师讲经居然敢睡?!”胖婶子声音也不减弱,扯着嗓门骂骂咧咧,“大师,我这侄女不是个好的,她如是不听话,你动手打都行。只要让我侄女没这么鬼里鬼气的,您怎么着都行!”
她啐了一口,到底不敢上前去摇醒央央。
央央在她耳边说话距这会儿还没有两个时辰,胖婶子也还后背发凉。
到底顾忌着央央那让人后背发凉的鬼神之说,胖婶子也没敢进屋,就把食盒放地上一放,手叉腰故作凶狠骂了两句,转出门又给门上了锁。
落了锁后,决非才恍然想起,他刚刚居然忘了向胖婶子再要两床被褥。
决非一时无奈。
他垂眸。
央央全然没有发现门开了又关,来了人上门几乎指着她鼻子骂,就还是决非刚刚把她放下去的模样,侧卧着微微蜷缩,睡得呼吸轻轻。
距离央央被关进来也有快两个时辰了。如果他没有猜错,央央来时许是也饿着肚子,外头院子里招待客人的那些陈家人,可不见得会给她准备食物。
门口的食盒,也不知道是一人份的,还是两人份的。
只想一想那陈家人对央央厌恶的态度,也可窥探一二。
决非要起身。
他的衣摆被央央压在身下,到叫他无法离身。
央央翻了个身。
她好巧不巧,面向着决非一滚,顺着那落地的僧袍衣摆,直接一个上扬转到了决非的腿上。
也不知道那么一个坡度,她怎么睡上去的。
决非顿时动作一凝,不得动弹了。
这一凝滞,央央面对着他方向侧卧在他膝盖位置,均匀的呼吸扑在决非的腿上,轻轻的,也痒痒的。
决非无声念了句佛。
他双手合十:“施主,外面的陈施主送了饭来。”
央央没有动。
她腮边落着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律动微微一滑,搭落在和尚的膝头。
决非骤然伸手,快很稳用力摇晃央央的肩。
“施主。”
他力气用得大,不至于弄疼人,但只要不是死人,都能感觉到存在感。
这次央央装不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捂着唇娇里娇气地打了个哈欠:“唔?”
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女孩儿声音还带着鼻音,黏糊糊的甜。
决非后脊背挺直了。
他收回手双手合十,垂眸:“施主,用膳的时间到了。”
央央揉揉眼,只能坐起身来。
和尚很快站起身,去把食盒拿了过来。
央央搬过来了一张矮几,食盒里放着两个碗,一双筷子。
一碗素面,一碗小菜。
央央并不意外,她只是故作惊讶:“只送来了一份么?”
央央立即捂嘴,眉宇中有些懊恼,赶紧改口:“差些忘了,我是用过了饭才来的。大师,您快些来吃吧。”
这样的谎话决非如何能信。
“施主用膳就是,贫僧不饿。”
决非拒绝了。
央央坚持:“大师不吃,我也不吃。”
她倔强地把面碗推开,自己提裙跪坐到蒲团上,背对着决非。
少女纤细的背影看上去很温柔,可温柔之外,也有自己的一些小顽固。
素面还热气腾腾的,只这种面食再放一会儿,很容易就砣了。
决非沉默。
“施主请用,贫僧再去令人送一份。”
他还是做出了退让。
眼前的少女是个一个心底很柔软的女孩,她不会独占食物。如果没有第二份饭,只怕她要一直饿着和他僵持。
决非走到门口拍了拍门板。
“央儿还是大师?”
门外头守着有人,天还没黑,院子里的宾客都很多,陈家里留了个陈央儿的同辈守着。
听着门板声,那人问:“何事?”
“施主,哺食时候到了,请送膳食来。”
决非平平缓缓道。
外头的人才看着胖婶子来送了饭,奇了怪了:“不是送进去了么?”
“只有一份。”
外头的人不知道跑去哪儿同人说话,过了片刻回来,粗声粗气:“就一份!爱吃不吃!”
决非站在紧闭的厚重门板后,青灰色的僧袍被烛火染上了一层流光,他堵着的是两扇门的中缝,从窄窄的门缝中一缕西斜的金光正好竖成一条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决非无声轻叹。
他本来只是来诵经超度,并未想过途中会横生变故,只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他只能主动去做了。
门外的守门人只听见和尚稳稳的声音。
“那就请施主离门远一点,贫僧要开门了。”
守门的人诧异回头,那栓了三五圈铁链的门,嘎吱嘎吱响了,里面的力气很大,门上的铁锁被绷得紧紧,已经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音。
院子里留下的人都听见了那铁链子紧绷的咔擦声。
手指粗的铁链一圈套一圈,环形的一个长条链子,本该是门板外最强的壁垒,却在房间内的力气反方向拽拉之下,变成了室内人的工具。
门板外的拴着铁链的铜环‘咔’的一声,直接被拽断了。
铜环连着铁链条清脆落地,从台阶一路滚到泥土的院子地里,落在瞠目结舌的陈家人脚下。
两扇厚重的门板从内被拉开。
央央坐在堂中,斜挑着眸,聚精会神凝视着站在门口正好遮挡住她的和尚。
西斜的光洒进灵堂内,照在了青灰色僧袍上,和尚收回手,宽大的僧袍下,丝毫看不出他那能拽断铁链的力气,一身力气具掩藏在看似文弱的身材下。
稳如泰山的和尚双手合十,带着清风明月般的雅气。
“阿弥陀佛,贫僧前来领取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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