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无崖子去得远了,众人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庆幸自己这条小命可算是保住了,却听得朱丹臣一声惊呼:“余姑娘,你怎么了?”
众人咋舌,忙乱着挤去看时,却哪有半个鬼影,只见朱丹臣满面惶急之色,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纵身便朝王府后院某处掠去,连身后凌千里连唤他数声亦不曾听见,留下凌、古、傅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凌千里心细如发,将此前诡异情景在肚里翻来倒去颠了几个来回,倒被他看出了些许端倪,“朱大哥……这情形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随即又摇头道,“他日日不是同我们在一起,便是随在王爷身旁,哪有时间遇到什么女子……”话说到这里,心中忽地想到一件绝无可能之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立时噤了声。
只傅思归仍在大声嚷嚷着,“朱大哥该不是被什么女鬼缠上了罢!之前大伙儿可不曾见到半个人影!”
凌千里沉吟道:“我在朱大哥身后,倒是略瞧见了点影子……”
古笃诚道:“白影?”
他当时站在朱丹臣身侧,加之全神贯注在那无崖子身上,只眼角余光似乎瞧见确有一道极淡的白影闪了一闪,瞬间便没了踪影。
凌千里点头道:“不错,那白影依稀倒是个女子模样,只衣着形制甚是古怪。”他皱着眉,在自己肩上比划道:“衣袖只到这处,下装亦极短。”
古笃诚思索片刻,道:“摆夷族?”他素来惜字如金,绝无废话,每每开口却十有八九中的,旁人只道他不善言谈,自家兄弟却是向来十分重视他的意见。
凌千里皱眉想了想,又道:“发饰臂钏皆无,发式亦甚是古怪,不似摆夷族人……”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在女儿家的服饰上纠缠过多,只得揣测道:“大理各族杂居,或许是我等不曾见过的哪族人罢。”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并非正确答案。
此时朱丹臣已奔至了王府后院的某一密室中,这里原本是段正明给胞弟预备一旦事败的藏身之所,壁坚墙厚,除贮有清水饮食兵器盔甲等物外,另设有一深长曲折的密道,其间机关重重,疑路九通,他亦只知其中一条路直通向澜沧江岸。方才段正淳夫妻二人不曾出现,他便猜到应是被段正明安排在了这处。
他勉自按捺住胸中翻腾的气血,运劲于指,在那精钢所铸的门上轻叩了三长三短共六下,果然便听见刀白凤的声音在里面道:“朱兄弟么,请进来吧。”
朱丹臣默运内力,将门上暗处枢纽左右互转了七圈,听得“嗒”地一声,门内锁扣松开,方推门而入。
只见段正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似是全无知觉,刀白凤坐在他身侧,面有忧色,眼眶微红,双颊犹有泪痕,显然是刚才曾哭过,见他进来,方站了起来,问道:“朱兄弟,外间情形如何?”忽地见他肩头血迹,惊道:“竟然连你也受伤了?”
“只是皮肉之伤,并不妨事。无崖子已自行离去,抚远王爷受伤不轻,此刻正在打坐调养,应无大碍,府中众人,众人死伤不少。”说至此处,朱丹臣心中难过,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凌、古、傅三位兄弟在外主持事宜,我忧心王爷王妃……先行赶来查看。”
刀白凤点了点头,“今日里死伤的兄弟一体厚葬,抚恤银子亦加上三倍,家里人有愿意入府的便接了进来,养老抚幼皆由我们一力承担。”顿了一顿,又恨恨咬牙切齿道,“原来那白衣人叫无崖子……府中这许多兄弟绝不能白白送了性命,我镇南王府早晚要给个交待!”
朱丹臣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经此一役,纵然段正淳夫妻不疑他,他也自觉有愧在心,再难面对众人,三年之约只怕是必得作废了。
却听刀白凤又道:“段郎他,他之前好好地突然昏了过去……我试了十余种手法,却连余家妹子亦唤不醒。”
朱丹臣大惊,问道:“是何时之事?”
“约莫两刻光景。”
朱丹臣心中默算,正是余小萌莫名现身哄退那无崖子的时候,当下更不多言,急急道声“得罪了”便撩衣挽袖坐至榻上,先探段正淳鼻息,虽极细微倒还平稳,心下略宽。再伸指诊他脉象,又复细察脸色,反复数次,脸色却越来越是难看。
那脉息时而浮散无根,稍按则无,时而宽实有力,来去如洪,面色亦是一时红润一时煞白,他师门医术传自昆仑,甚是神妙,自己亦精擅诊脉,却从未听闻过如此情形,莫非是摆夷族长刀元思当日所说那“招魂术”的隐患?
刀白凤见朱丹臣沉吟不语,更是焦急,开口问道:“可是事有古怪?”
朱丹臣点了点头,正在思索如何说明,却听门闸再响,便止了话头,立起来站在一旁。果然见段正明与那老僧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脸色虽仍是苍白,看起来却已恢复了许多,不再是那等面如金纸堪堪待死的模样了。
段正明行至榻前,一眼扫过躺在榻上的胞弟,便转向朱丹臣,温言道:“朱兄弟,淳弟现下这是何情形?”
朱丹臣知他亦通医术,此时却不去诊脉反来问自己,正当内愧之时,心中甚是感佩,当即将方才所诊脉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果然段正明亦双眉紧皱,显见是心中有事难以决断,过得片刻,方抬眼望向那老僧,道:“枯荣大师,此事您看当如何?”
朱丹臣心中一惊,他从未见过这老僧,先前也只道是哪位隐世高人前来相助,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天龙寺的枯荣大师?
须知枯荣大师乃大理皇室宗亲,辈分既尊,武功亦极高,现任方丈天因以俗世辈分而论,是段氏兄弟的叔父,以寺中辈分而论,却是枯荣的师侄。因此上枯荣大师虽是常年参禅不出,于寺中事务却往往可一言而决。这位大师此时出现在此地,难不成是天龙寺已决意相助段正明夺位了?
那枯荣大师自进来便一直低眉垂目立在一旁,听段正明此言,方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在众人面上飞快扫视了一圈。他虽是满脸皱纹,手如枯木,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样,那目光却炯然有神,被他看到的人俱都心中一凛。
只段正明不为所动,仍追问道:“枯荣大师,此事该如何处置?”
“阿弥陀佛。”枯荣大师连宣佛号数声,方开口道:“天地自有生理定数,昔时因为今日果,又有何可求的?”语气甚是严厉。
段正明恭恭敬敬应道:“若有果报,自然是报于正明一身,此时还请大师相救淳弟。”说罢躬身一揖到地。
“佛门无边,却不度无缘之人,此事若想无后患,终还需他们二人自行了结。”说至此处,枯荣大师冷冰冰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段正明颔首道:“你若能秉持这一点怜爱幼弟之心,推之于民于国,亦未尝不可消解。”说罢提起右掌,虚按在段正淳的头上,口中念道:“有常无常,双树枯荣,非枯非荣,亦枯亦荣。”
他那手掌状似枯木,与头顶甫一接触,便冒出了丝丝白气,不过数瞬,又化作了黑气,须臾又复化为白气,朱丹臣在一旁默默计算,大约是每三息一更迭,甚为规律,不知是何缘故。
只见枯荣大师脸上神色亦随之数变,先惊异后欢喜,随后若有所悟,渐渐平和,渐渐头顶身侧隐隐似有宝光流动,如明珠宝玉,自然生辉,俨然有宝相庄严之态。待那白气黑气变到第九遍时,枯荣大师忽地口宣佛号,撤回右掌,在胸前一立,朝众人微微颔首示意,一言不发便转身朝外走去。
刀白凤性子急,又不似其余人等深崇佛法,当下便叫了起来,“喂,老和尚,你说清楚,段郎他到底如何了?”
枯荣大师只充耳未闻一般径直出了门,刀白凤正要追上去,却被段正明抬手拦住了,“弟妹无需焦急,枯荣大师方才必是有所体悟,赶回寺中参禅去了,他老人家既然不曾留话,便是淳弟无事,想必很快便会醒了。”
朱丹臣亦点头称是,“枯荣大师佛法高深,方才必是有所感应。”
三人正谈说间,忽听到榻上传来一声轻响,三人不约而同转头去看,只见段正淳眼皮微动,呼吸亦渐渐粗起来,眼见他眉眼渐舒,手足欠伸,即将醒来,却不知怎地含混喊了一句什么,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刀白凤赶紧上前扶住他后背,轻声问道:"段郎,你,你现下可还认得我们?"她担忧了这许多时候,话音未落眼泪便已滚滚而下。
段正淳神智虽仍未完全清醒,只见眼前玉人珠泪涟涟,抬手便去擦拭,“凤凰儿,你这是怎么啦?谁又气你了……我,我最近可不曾出府去……”有那个死丫头拖着,他去哪儿都是自寻死路。
刀白凤啐了他一口,瞧他似乎神智未失,心下稍宽。
段正淳抚着额头,皱眉道:“那死丫头又干什么了?你们都这般古怪地瞧着我作甚……对了,那白衣人如何了?”
三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
顿得一顿,朱丹臣方上前一一细述此前离奇经历,段正淳只皱眉听着,不停摇头,神情却越来越迷茫,待朱丹臣说到余小萌莫名现身惊走那无崖子时,他才插嘴问道:“那死丫头……她跑出去了?”
段正明见他一脸茫然,微微皱眉,问道:“你竟全然不知?”
段正淳摇摇头,道:“往日里除非被点穴昏睡,否则做了什么总是知道的,那无崖子不知道弄了些什么鬼,打她昏迷过去后……便再也不知了。”
“那此刻余姑娘如何?”朱丹臣忍不住发问道,全然未注意到段正明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
段正淳一摊手,“现下我只瞧得见白雾,其余什么也瞧不见。”顿了一顿,又道:“那锁魂链倒还在……”说到这里,耳畔忽地响起清脆的少女声音,“原来这破玩意儿叫锁魂链,段二你倒一直瞒得很好嘛!”
他大惊之下跳了起来,环顾四周,“死丫头,你能出来了?”
却听那少女只冷哼了一声,便又重归沉寂。
“淳弟,方才可是那余姑娘在同你说话?”段正明皱眉问道。
“是……你们都不曾听见?”
段正明沉吟片刻,方缓缓道:“淳弟,此事我多有对不起余姑娘之处,她便是怨恨也是应当的,方才枯荣大师也说这段因果原本便该着落在我兄弟身上,所谓解铃仍需系铃人,不妨……请余姑娘出来详谈吧。”
他适才运聚内力于耳细细查探,十尺之内便是虫鸣之声亦逃不过,却不曾听见半点响动。若她心存怨恨执意报复,无论是脱体在外还是寄身其内,都是极大的隐患,必得想方设法消弭她心中敌意方可。
段正淳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得出来,只看了刀白凤一眼,又看了朱丹臣一眼,方长叹了一声,往榻上躺了下去,双目紧闭。
段正明见他躺好,弹指正要点去,段正淳却突地睁开了眼,期期艾艾地道:“大哥,那死丫头……其实也挺可怜的,你莫……”他知自家大哥手段狠辣,虽俱都是为自己好,却到底还是忍不住求了情。
段正明又好气又好笑,再不理会他,指风拂过,段正淳应声而倒。
过得片刻,躺在榻上的段正淳仍如同熟睡一般,毫无动静。
段正明叹了口气,道:“余姑娘,我知你决计信不过我,只是你此刻仍在淳弟体内,我便是有心害你,亦是投鼠忌器无从下手,大可放心。”
“这倒是实话,”原本躺在榻上的段正淳慢慢坐了起来,只是显然说话的人已经换成了余小萌,“段大王爷,无论如何,你这片爱弟之心确实是真的……不如你先以段二的性命起个誓,那接下来咱们说什么都比较放心一点,你说是不是?”
段正明脸色一变,纵然知道这壳子里此刻已经不是段正淳,但看着那张胞弟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实在难以摆脱那种怪异的感觉。却也知道此时不宜迟疑,当即痛快应道:“好!此后我若有半句虚言,便教我与淳弟一同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余小萌也不禁有点佩服这位段大王爷,她只是要他以段二性命立誓,他却把自己也加了进去,显然是要跟胞弟共进退存亡,这人再怎么大奸大恶,这份手足之情却是十分难得。
她倒不指望一个誓言就能真让段大王爷全盘吐实,但至少能保证在绝大多数问题上不至于胡说,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对誓言还是颇为看重的,尤其大理段氏世代奉佛,无论是否真心信奉,多多少少都受点因果论的影响。
段正明见她沉思不语,也不催促,只微笑道:“为表诚意,不如余姑娘你先提问,但有所知,必当竭力答之。”
余小萌冲他翻了个白眼,道:“能跟你比脑子里弯弯绕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谁知道你挖了什么坑等我跳呢,我也不占你便宜,公平起见就轮流问吧,提问的人满意了才回答。”
段正明点点头,“余姑娘先请。”
余小萌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是怎么被弄来这里的?”
她这一个月来旁敲侧击反复试探,段二明显是不知道的,否则不会任她百般作弄气到跳脚也无可奈何;刀白凤更是到段正明出面后才知道“双魂一体”的事情;朱丹臣似乎比那两口子多知道些什么却怎么也探不出口风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只能着落在段正明身上了。
段正明苦笑道:“若说不知情余姑娘你必定是不信的,但在下的确不知……”
余小萌眼珠转了转,道:“我也不知道信不信,不过第一个问题你就这么不老实,咱们是不是没必要继续了?”
段正明摸了摸鼻子,道:“此事在下也颇为疑惑,不如大伙儿一道参详参详?”
余小萌笑嘻嘻道:“好啊好啊,刀姐姐和朱大哥都是聪明人,大家一起琢磨,没准就猜出怎么回事了!”
段正明沉吟片刻,方缓缓道:“月前,淳弟往拈花寺寻主持手谈,途中突地吐血昏迷……”
刀白凤忍不住“啊”了一声,虽知道丈夫此刻无碍,但自己此前竟全然不知情……忍不住看了朱丹臣一眼,心中暗恼,他当时明明伴在段郎身旁,这等变故竟然也不曾同自己提过半个字……
余小萌蹭过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刀姐姐,别难过,男人都是这德性!”
段正明哭笑不得地轻咳了两声,余小萌立马坐直了,一脸正气地道:“您继续,继续!”
段正明见她故意打岔的这般惫懒模样,心知“以情动人”这条路多半行不通,便不再绕圈子,直言道:“朱兄弟见情形蹊跷,不敢擅动,径直护送淳弟到了我府中,恰巧摆夷族长刀元思亦在……”说着朝刀白凤看了一眼,方续道:“全力救治之下,方保得淳弟这条性命,却元气大伤,始终不曾清醒。”
刀白凤皱眉道:“爹爹前日来怎地不曾同我提起此事?”她便是那摆夷族长刀元思的独养爱女,自幼极受宠溺,便是处置族中重事亦从不相避,因此上才养得行事谈吐皆不似普通闺中女子。
段正明心中想:“自然是怕你冲动坏事”,口中却道:“这我倒不知了,原以为令尊定会寻机会同弟妹说清楚……”一句话轻轻巧巧将自己摘了出去,又道:“当日在我府中试了许多方子俱都无用,最后还是令尊以招魂秘术一试,淳弟方醒了过来,我们只当已是好了,若不是后来见淳弟举止反常,决计想不到竟是余姑娘附在了他身上……”
余小萌冷笑了一声,接口道:“别说得我多想跑到他身上来一样!我本来好好地在考四级,眼前一黑再一亮就莫名其妙地跑到这个臭男人身上来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四级机会,再考不过就拿不到毕业证,拿不到毕业证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要活活饿死——这么重要的一场考试,结果就因为你!”她说到激动处,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直接手指点着段正明怒道:“因为你弄这什么莫名其妙的招魂术,全被毁了——我招谁惹谁了?我上辈子是杀了你全家还是刨了你祖坟?”
段正明听她骂得狠毒,正欲发作,转念一想又强忍了下来,只脸色不大好看。
刀白凤却没他这些顾忌,虽听不懂余小萌这一连叠的“四级”“毕业证”是什么,却大致明白了“考试不过就要饿死”,虽在奇怪这是哪一国的科考如此严酷,见她眼圈微红,显是说到了极为伤心的事,心中大是怜惜,将她拉过来搂住,柔声安慰道:“余家妹子,那劳什子不考也罢,有姐姐一口饭吃,终不能叫你饿着,他段家若是不仁不义,我便带你回族里去,爹爹只我一个女儿,瞧见你必也欢喜……”
余小萌听她柔声细语,关切之意极是真挚,再也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哇”地一声竟大哭了起来。
自打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每日里殚精竭虑唯恐出半点岔子,外界有丁点风吹草动也要反过来复过去琢磨几百遍,神经时刻绷得紧紧的,这时不知怎地竟蓦地松弛了下来,再也顾不得筹划谋算,只哭了个昏天黑地。
段正明只见自家胞弟一个大男人抱着刀白凤不放,又蹭胸又撒娇,还哭得梨花带雨一般,这情形又怪异又是好笑,纵然他再老成持重,亦不由得分神想到,若是淳弟知晓自己竟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这般情态,不知将如何自处……转眼看朱丹臣亦是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情,心中忽地一动,盘算片刻,已有了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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