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断绝

    当玹铮从宫韶华所在的禅房告退出来,罗敷还在喋喋不休地责备林绛心,“今儿大喜之日,你却在皇贵君面前哭哭啼啼,幸亏皇贵君看着孩子未曾怪罪,否则不光允心,连你都自身难保。”

    林绛心已被骂了一路,满腹委屈,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争辩道:“允心是为我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我、我总得想法子救他!”

    “话虽如此,但你不该不与我商议就贸然行事。我问你,陛下处置允心的时候,皇贵君是否在场?”

    “在。”

    “他可曾替允心讲过半句情?”

    “没、没有。”

    “既没有,你怎敢再当面提起此事?”罗敷又气又急,神情愈发埋怨,“你也不仔细想想,他若肯求情,当初就会开口,何必等到现在,亏你还心存妄念,你要明白,他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君,眼瞅着要当君后的人,岂会为咱们这些卑微的罪奴出头。”

    “我......”林绛心被数落得低垂螓首,好半晌才抬起凄惶泪眼,“我、我也是被逼得没辙了,我几次三番托福公公向表哥打探允心的消息,可表哥都不肯透露半句,我昨晚又梦到允心血淋淋的,哭着喊我哥哥,我、我怕再这样枯等下去,允心根本熬不到淑君回宫。”

    “熬的到,熬不到,那都是命!”罗敷打量他因牵肠挂肚以致憔悴不堪的面容,深知有些话必须挑明,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奢望,“绛心,你是聪明人,岂会不懂你表哥三缄其口的缘故?允心公然辱骂陛下,陛下要拿他杀一儆百,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你只能想开些。”

    他直愣愣地瞅着罗敷,“你、你什么意思?”

    罗敷哂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我实话与你讲,允心已是不中用了,谁也救不了他。”

    “不!”他拼命摇头,周身抖得厉害,“你胡说,我不信!”

    “绛心,你清醒些吧!”罗敷按住他肩膀,一瞬不瞬盯着他,“这些天,我话都要说尽了,可你还执迷不悟,你不是不信,是不愿意相信。”

    “小、小姨夫......”他已哭得分辨不出罗敷的神情样貌,只对着眼前模糊的影子质问,“自打你来庙里,就总劝我顾着自身,顾着孩子,弦外之音就是让我舍弃允心,我好想问问你,允心难道不是你亲外甥吗?那些话你怎么讲得出口!”

    “你、你以为愿当这个恶人?”罗敷恼羞成怒,急赤白脸,“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怕你受牵连!”

    “哼,你是怕我受牵连,还是怕自己受牵连?”当年的罗敷分明是个璞玉浑金般的人物,如今却变得见死不救,令他不齿,“小姨夫,你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其实是为自己,只要我能顺利回到福园,你便也能安安稳稳的,不必再吃从前的苦,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劝我,想让我成为薄情寡义之徒。”

    “绛心,你误解我了!”罗敷嘴上虽喊冤,可到底心虚,不敢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我、我何尝不想救允心,可皇帝是那么的冷酷残忍,我真的不敢存半点奢望。你是没亲眼见过当年你祖母、母亲、姨母她们的惨状,尽管过去了十年,但那些恐怖的场面依旧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我害怕你给允心求情,害怕你变得跟他一样,害怕你失去已经到手的一切。”

    见他默默啜泣不搭理自己,又攥住他胳膊,端的语重心长,“好孩子,你扪心自问,若再让你回教坊司去过那种千人.骑万人.跨的日子,你愿意吗?你能有今天,是上苍保佑,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泽,你可要牢牢把握,万不能因旁人而断送啊!”

    “小姨夫,你怎的如此铁石心肠!”他只觉罗敷无比陌生与可怕,凛起红通通的眼眶争持,“你口中的旁人是我亲弟弟......”

    “不,他不是你嫡亲弟弟,他只是侍夫生的庶子,你不必太在乎。你应该为自己打算,为将来打算。”想到林氏族人的托付,罗敷再也不藏着掖着,将所有的话一股脑儿道了出来,“绛心你听我的,别再抄什么血经,也别再妄想给林允心求情,当务之急是调养好身体,牢牢抓住俪王的心。俪王那么宠爱你,只要你再生个孩子,肯定就能彻底摆脱奴籍,届时林氏族人就都有了长久的指望,而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大不了咱们偷着给林允心立个牌位,请高僧做法事超度他的亡魂......”

    “别再说了!”罗敷字字句句仿若利刃,将他扎得体无完肤。他胸中溢满凄楚与悲凉,砰的将罗敷推开,虽自身也撞在了炕桌上,却顾不得疼,扯起罗敷就往外撵,“林家怎会有你这种自私冷血之辈!你不是怕受牵连吗?现在就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说着拉开房门,大力将罗敷推了出去。

    罗敷猝不及防,被门槛绊倒,直摔得眼冒金星。

    片刻后缓过神来,瞪视着他,面色狰狞,“林绛心,我好歹也是你长辈,你不仅不听我良言相劝,还对我动粗,我、我今儿非得教训教训你......”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扑向他。

    哪知连他的衣裳都没碰到,就已被玹铮扣住肩膀甩了出去,狠狠跌落在院中的青砖上,打了好几个滚。

    玹铮横眉立目,威势赫赫,“你好大的狗胆!连林公子也敢欺负!”

    罗敷未料被撞个正着,吓得魂飞魄散,强忍剧痛,挣扎伏跪,“王、王主恕罪,奴才绝没胆量欺负绛...欺负林公子,是、是他先动手的。”

    玹铮看向林绛心,缓了语气,“怎么回事?”

    林绛心被刚刚的情形惊呆了,待玹铮问了两遍才回过神,扑通跪倒,然畏惧与愤懑交织,嗫嗫嚅嚅,吐不出半个字。

    罗敷趁机辩解,“王主,林、林公子今日在皇贵君面前替林允心求情,惹皇贵君不悦,奴才不过规劝了几句,孰、孰料他竟大发脾气,还动手打人。如今您来了就好,有些道理还是只有您对他讲,他才听得进去。”

    这话表面像是在替林绛心担忧,实则是恶人先告状。

    林绛心只觉遍体寒凉,数日前遭遇背叛的痛苦再度席卷重来,几乎呕血。

    福全打量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同情不已,又见玹铮面沉似水,以为在生他的气,于是凑到玹铮跟前,“王主,林公子虽不该在皇贵君面前言行无状,但他与林允心自幼相依为命,也算情有可原,您千不看万不看,就看在大小姐面上宽恕则个。”

    玹铮未当众表态,而是吩咐道:“即刻将林罗氏带回福园看管,为陛下祈福完毕之前,先让长信殿的涟漪过来伺候。”

    “是。”玹铮素来令行禁止,福全不敢继续多言,偷偷瞅了眼林绛心,便领着罗敷与侍从告退。

    玹铮行到廊下,见林绛心跪在门槛内纹丝不动,撇了撇嘴,“怎么,不想让本王进去?”

    “奴、奴才不敢。”林绛心一个激灵,赶紧闪避。

    玹铮入内端坐,见他仍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瘦弱的身躯于银白色衣袍包裹之下,仿若一朵晚春时节正经历风雨吹打的梨花,着实令人心碎,于是起身折返,先掩好门,然后将手递给他,“地上凉,虽说出了月子,也别这般折腾自己。”

    “王、王主......”他哪敢起身,抬着布满泪痕的憔悴容颜,“奴、奴才不该用允心之事烦扰皇贵君,业已知罪,您、您怎么惩罚奴才都行,但求您一定要救救允心,他若死了,奴才怕也活不成了。”

    玹铮被他死死扯住衣摆,无可奈何地弯下腰,“好了好了,满姐儿大喜之日,该高高兴兴,什么死呀活呀的,也不怕忌讳。”说罢径直将他抱起,阔步走到禅床边坐下,才又问道:“方才那林罗氏都胡吣了什么,惹你发那么大脾气?”

    “没、没什么。”他避开玹铮的目光,怯怯向一侧挪动,刻意拉开与玹铮的距离。

    玹铮见他仍忐忑不安,又将他拉回身边,先别好他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又掏出贴身绢帕替他拭泪,“罢了,你不说本王也能猜到。”

    需知在这世上,最大的伤害并非来自敌人,而是来自亲友,这种伤痛玹铮感同身受。

    稍作思忖后,玹铮握住他微颤的柔荑,“这样,本王命人将林罗氏彻底打发出凤都。”

    他一惊,“您、您不会要把小姨夫送回从前的地方吧?他没撒谎,刚刚的确是奴才先动手的。”

    玹铮瞧得出他是真心实意在替罗敷辩解,唏嘘着问,“那林罗氏自私自利,逼你舍弃林允心,你还认他做小姨夫?”

    他垂低螓首,好半晌才抬起脸,“其、其实他讲的也不无道理,是奴才太过执拗,明、明知希望渺茫,却不肯放下奢念。”话到此处,珍珠般的泪滴又一颗颗掉落,“王主,您、您能不能告诉奴才句实话,血经真能换回允心的命吗?奴才眼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徒劳无用?”

    倘若换做旁人,玹铮定当直言不讳,但望着他比出府时更为清瘦憔悴的脸,实不忍摧毁他最后的希望,“绛心,想让本王去御前求情,你得答应本王两件事。”

    他不假思索地应承,“您尽管吩咐。”

    玹铮郑重其事,“首先,血经要抄录完整。”

    他信誓旦旦,“这您放心,奴才便是不眠不休,也不会耽误。”

    玹铮点了点头,又提出第二项条件,“淑君回宫当日,你须手捧消灾吉祥长明灯,由大殿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直至山门,亲自奉给淑君。”

    他听完这话,面露踌躇,“奴、奴才这等身份,平日诵经都跪在角落里,哪有资格触碰长明灯?”

    “这你不必担忧,本王自有安排。你只要牢记,无论何时何地,灯不能灭,否则前功尽弃。”

    “奴才记住了。”他脸上显出坚定之色,随后扶床沿儿跪倒,端正叩首,“不管结果如何,奴才都感念王主恩德。”

    “行了,快平身。”玹铮边搀扶边叮嘱,“为保万全,咱们今日这番话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明白吗?”

    “明白。”他看了眼玹铮,略有些讪讪,“除了允心,王主就是奴才最亲近的人,奴才谁也不说。”

    玹铮满意地笑起来,顺势揽他入怀,轻声道:“还有件事本王得与你商量,关于林初心......”

    他一颤,片刻后咬紧牙关,“自打林初心出卖奴才那天,奴才便与他恩断义绝,他的死活再不与奴才相干。”

    “很好。”玹铮将他愈发抱得紧了,“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的确不值得你再费神,也罢,本王便替你料理吧。”

    两刻钟后,玹铮出了静室,福全禀奏道:“王主,奴才已审过林罗氏,原来他是受了其他林氏族人的唆摆,才与林公子发生龃龉的。”

    玹铮并不意外,沉吟着下令,“三日内,将包括林罗氏在内的所有林氏族人全部送去均州,但凡安分守己的,便赏口饱饭吃,若有不服管束的,严惩不贷。”

    福全望了眼房门,面露难色,“这、这要不要告诉......”见玹铮凛眸瞪来,立刻改口,“奴才糊涂,这种小事自然不必惊动林公子。”

    言罢恭送玹铮离去。

    晌午时分,玹铮陪宫韶华用斋饭,期间斐陌送来两道点心,其中便有玹铮曾赞不绝口的木薯山药五仁饼。

    玹铮在宫韶华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捏起一块,还未咽下,就听宫韶华提出要她护送懿驾回宫。

    法源寺最高的阁楼上,唐纾凭栏远眺,直到玹铮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斐陌很是惭愧,“都怪奴才没用,非但请不来俪王主,连句话都说不上。”

    “不怪你,皇贵君既防着本君,自然不会给你半点机会。”自打宫韶华出现在山门那刻,唐纾便知今日之约注定成空。他手扶栏杆,望着湛蓝的天空苦笑,“老天爷也真是的,硬要逼人做贼。”

    “您说什么?”

    “没什么。”他将手里的经书交给斐陌,“吩咐下去,今晚本君要在静室内研读佛法,任何人不许打扰。”

    斐陌打量他神情,试探着问,“您觉得俪王主今晚会来?”

    他一笑,“来不来,我都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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