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殿外的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刑台,因林绛心委实跪不住,侍卫们便让他靠木桩坐着,然后用绳索捆牢。
骄阳的光芒不偏不倚投在他身上,可他却遍体寒凉,且满面绝望。
腹部的阵痛如潮水般汹涌,尚未足月的胎儿似乎预感到有性命之危,拼尽全力想要来到人世。
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渐渐恍了神志。
儿时的噩梦再度降临。
裘惠被恶吏压住身躯,挣扎着看向木笼中的他,“心心乖,听爹爹话,闭眼,堵耳朵......”
他将木笼拍得啪啪作响,“爹爹!爹爹!”
裘惠强忍屈辱,挤出丝慈祥笑容,“乖,只要你听话,爹爹就、就给你唱歌谣。”
当那久远却熟悉的歌声在脑中回响,他下意识地一字一句哼唱起来。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在外头......”
或许是骨肉连心,自哼唱开始,腹痛便慢慢缓和。
他嘤咛着睁开剪瞳,垂头望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流,“好、好孩子,是、是爹爹没用,护不住你,下、下辈子你投胎去个富足康乐的安稳人家,就、就不用再受这等苦楚。”
话未讲完,已泣不成声,可怜临了临了,竟不能再摸上一摸,与亲骨肉做最后的诀别。
唐姒见此情景,不忍地将脸移向别处。而俪王府的侍从则个顶个红了眼眶,甚至还有人轻微地抽噎起来。
侍卫头领到底也是有夫郎老小之人,靠近他负手站定,已没了方才的倨傲,“林公子,今日乃是圣命难违,待会儿你带着孩子去了阴曹地府,千万别记恨我们。”见他只顾埋头啜泣,并不答话,又保证道:“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多遭罪的。”
正说着,就听戍卫呵斥,“什么人!站住!”
信陵望着那明晃晃的钢刀定了定神,端正屈膝,“请大人放奴才进去,奴才乃俪王主寝殿掌事,听闻林公子即将处刑,特来与他送别。”
戍卫唯恐多生是非,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林氏私怀孽胎,有损圣躬,马上就要处死,送哪门子别!”
信陵望着刑台,露出忿忿之色,“囚犯斩首前还能吃口家人送的断头饭呢,林公子在长信殿伺候多日,如今连送一送都不让,实在太不近人情!等王主回来,奴才要如实禀报。”
侍卫头领听完这话,犹豫着请示慎亲王,“王主您看......?”
慎亲王一为拖延时间,二为彰显仁德,巴不得做顺水人情,“这奴才言之有理,况且这么多人守着,不怕劫囚,放他进来。”
信陵拎着食盒,迫不及待地冲上刑台,“林公子!”见林绛心被拇指粗细的绳索捆着,手脚还血迹斑驳,眼泪越发止不住,扑跪于他身旁,“怎么会弄成这样!虽、虽说苏侧君不该隐瞒你怀孕之事,但、但你所怀的乃是王主骨血,陛下也太、太......”
因有林允心的前车之鉴,到底没敢将埋怨之辞宣之于口。
“林公子,奴才人微言轻,没本事替你求情,能做的唯有这个。”信陵说着,于众目睽睽端出粥碗,“因太过仓促,来不及准备,这、这是今早剩的梗米粥,还、还有两碟节例糕饼,你别嫌弃。”
“谢、谢谢......”他未料沦落至此,还能蒙信陵如此相待,心中感激不已。
信陵趁喂他喝粥的工夫压低声音劝慰,“林公子,你千万不要气馁,我已派人去大门守着,只要王主回府,便马上请她前来搭救。”
他何尝不盼着玹铮能尽快回府,然经过方才的殿审,早知自己已陷进了一张难以挣脱的阴谋之网,又领教了承珺煜的冷酷决绝,此刻再不存丝毫奢望,“连、连皇贵君都求不下的情,即、即便王主在又有何用?”
见信陵饱含悲悯地望着自己,又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恳求,“帮、帮我给允心捎句话,就说我连累他了,黄、黄泉路上先走一步,下辈子再还他的情。另外,替我求求王主,请、请她顾念昔日情分,尽可能让允心少遭点儿罪,若、若允心熬不过那百日酷刑,便将我俩埋在一起,也、也免得叫我俩做孤魂野鬼。”
“林公子......”信陵难以抑制胸中的凄哀,哭得涕泪横流,“你、你放心,若你真有好歹,我定会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王主,以后清明、中元,还、还有你的生祭死祭,我都会给你烧纸。”
他因受缚不能跪拜,便点头致意,“大恩不言谢,你会有好报的。”说完借信陵肩膀蹭了蹭泪水,忍着再度来袭的疼痛,扭脸看向不远处偷瞄自己的林初心,带着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你、你过来,我、我有话问你。”
林初心抖了一下,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往树后缩。
他又连唤两声,林初心仍是装聋作哑。
信陵临来前已听说是林初心告的状,心中实在愤恨,便快步跑去拉扯,“走,给你哥磕头谢罪。”
林初心挣扎不过,被拽到刑台边上,却死扒着木栏不撒手,“我、我没有错!我又不是故意的,陛下面前,我哪敢撒谎。”
信陵疾言厉色地诘责,“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好糊弄是吧,我且问你,你被苏侧君关在牢里,是谁放你出来的!又是谁把你领到如懿殿的!”
“我......”当着慎亲王,林初心当然不敢说实话,支吾了半晌,抬头望着林绛心狡辩,“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但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是苏侧君偷换避子汤,你也不会怀孕。你心里清楚,你这样的身份,根本没资格替俪王主生儿育女,你当初若不痴心妄想,今日也不会有这般下场。”
“你的意思是...我咎由自取?”见林初心点头,林绛心自嘲般笑了起来,眸光中伤痕交错,“你说的对,我落到这步田地,的确是自找的,当初在教坊司你狠心绝情,我便已看清你的为人,可、可却又放不下十几年的兄弟情义,总想着...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哼,别说的这么动听!什么兄弟情义?在你心里,只当林允心才是弟弟,你若待我有他十分之一的好,我也不会在陛下面前揭发你。”
“想不到...你竟恨我至斯。”他打量林初心那副强词夺理的嫉恨模样,心头最后的不忍荡然无存,拿定主意后,强压满腔悲愤,故作唏嘘,“事已至此,是非对错已不重要,只、只当是我命苦。”
说完重重吁了口气,对林初心的语气再度缓了两分,“归根结底,你我身上都淌着林家的血,我与允心是没指望了,母亲这一房今后便只剩你,你、你过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交代。”
林初心心虚得很,踯躅不敢靠近。
他挤出丝淡笑,以钱财作饵,“我曾得了王主许多赏赐,只是都用不上了,念在都是林家人,便交给你。”
林初心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不过你得与小姨夫平分,否则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我答应你!”因他素来绵软,林初心不疑有他,只当还有便宜可占,于是手脚并用爬上刑台,“好哥哥,我就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我错怪你了!”看在财帛的面上,竟干嚎了两声,还装模作样落了几滴眼泪,“哥、哥你快说,那些赏赐放哪儿了?”
“就、就放在......”林初心那贪婪虚伪的丑陋嘴脸令他说不出的恶心,他挣扎着挺起胸膛,假意相告,却照着那近在咫尺的耳朵奋力咬了下去。
林初心猝不及防,头皮登时炸了,一边凄厉惨叫,一边在他身上乱捶。
信陵先于侍卫回神,奔过去使劲儿拉拽林初心。
林初心向后栽倒,断廓处鲜血喷溅,触目惊心,而他则将残耳噗的吐在地上,发出了恣意的冷笑,唇齿间的血殷红骇人。
“林初心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从、从现在起,我与你恩断义绝,你、你再不是我弟弟,再不是林氏子孙!”
“你、你好狠!”林初心捂着伤处,大口喘息,睚眦欲裂,“你、你以为我稀罕做你弟弟,你以为...我稀罕做林氏子孙!”
说着气急败坏地要去踢他肚子,却被信陵狠狠一推,摔下刑台,磕了脑袋,昏厥过去。
信陵尤不解恨,使劲儿啐道:“活该!”
慎亲王见闹得不成样子,忙命人将林初心抬走。
便在这时,殿门开了,孟晴迈步而出,“陛下有旨,即刻对林氏行刑!”
苏珂打方才起就一直扒着偏殿的窗户注视着院中状况,眼瞅侍卫用两端系着木棍的绞索套住林绛心的脖子,不禁放声哭嚷,“陛下开恩啊,林氏杀不得,杀不得!他肚子里是王主骨肉!”
可惜,这话承珺煜听不到,侍卫们亦不理会。
明堂内,宫韶华跪在承珺煜身边,捻动十八子的手串,紧闭着眼。
刑台下,信陵委地垂泪,无计可施,“林公子!林公子!”
林绛心被人按住两膀和双腿,眼瞅绞索不断旋转收紧,濒死的恐惧如同冬日凛冽的狂风席卷而来,周身忍不住颤栗。
允心,哥哥要先去了。
孩子,爹爹对不起你。
很快,强烈的窒息袭来,他身躯绷直,四肢不停抽搐。
苏珂再不忍看,沿着墙壁跌坐在地。
而慎亲王眼瞅谋算即将付之东流,恼恨李羡办事不利,正盘算该怎么阻止行刑,就听到声尖刺的唿哨,紧接着,犬吠四起。
千狐灵一马当先,犹如离弦之箭蹿上刑台,对着侍卫就咬。
侍卫惊声尖叫,立刻松了手。
而对面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紧随在后的铮黑心扑了个仰面朝天。
两只狗都趾高气扬,甚是得意。
而院内登时大乱。
侍卫头领天灵盖发紧,“哪、哪来的野狗!”说话间,就见门口又窜进大大小小十余只,闻得千狐灵的叫声,争先恐后奔向刑台,各个龇牙咧嘴,但凡有人靠近,便连扑带咬,要多凶狠有多凶狠。
卓念音趁机跑到林绛心身边,摘掉绞索,“林公子,你还好吧?”
林绛心绝处逢生,激动无比,却一时说不出话,只抖着嘴唇摇头。
卓念音将他护在身后,见侍卫们纷纷拔出钢刀,便叉着腰呼喝,“我看你们谁敢动我俪王府的人,不,动我俪王府的狗!我告诉你们,这些可都是王主的爱犬,谁敢伤它们半分,待王主回来,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见侍卫们都再不敢妄动,又赶紧默默道歉,林公子,事急从权,我发誓绝不是在骂你,你可千万别多心啊!
正殿之内,承珺煜闻得奏报,勃然大怒,“都是蠢材,连人都看不住。”派人去揽月楼堵门就是忌惮卓念音那炮仗性子,不想还是被他浑闹起来,“去、去告诉卓氏,只要他速速将狗带走,朕可以不予追究,否则便严惩不贷!”
没多久,传旨的内侍惊魂未定地跑了回来,“陛下,卓、卓侧君说他也想遵旨,可、可已经管不住那些狗了。”
话音未落,卓念音扒窗户探进半个脑袋,“陛下,这些狗都是王主的爱物,臣侍本想带它们来逗您开心,谁料事与愿违,您是一国之君,千万别跟那些畜生置气。要、要不咱赶紧派人把王主喊回来,如今恐怕只有她才能镇住这帮狗崽子!”
明明的狡辩之辞,却说的煞有介事。
宫韶华闷头弯起嘴角,默默赞了句卓念音的机智,又暗道佛祖保佑,原本深切的愧疚瞬间减轻了大半。
承珺煜则气得踢翻檀案,“朕就不信今日杀不了林氏,传旨,改绞杀为射杀!”见孟晴发愣,又咆哮起来,“怎么,连你也不听朕的话!”
孟晴连称不敢,惶恐地跑去传旨。
少倾,数十只雕翎羽箭齐刷刷对准了刑台。
侍卫头领对卓念音喊道:“卓侧君,陛下说了,您再不让开,就是阻挠行刑,违抗圣旨,与林氏同罪。卑职数到三就会放箭,何去何从,您自己掂量!”
林绛心岂能眼睁睁看着卓念音受连累,“卓侧君,您、您别管奴才了,奴才卑贱,不值得您赔上性命,再说,您还有大公子要抚养。”
卓念音听他提起儿子,脸上现出犹豫,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决,“你放心,那帮侍卫在吓唬人,本君赌她们不敢!”说罢,环视四周放狠话,“尔等今日若敢伤本君一根毫毛,王主定会让你们举家陪葬!”
侍卫头领几乎将银牙咬碎,“卓侧君,你不听卑职良言相劝,就休怪卑职辣手无情!”见部下皆面面相觑,又喝道:“别忘了陛下的旨意,林氏若不死,咱们都得没命!”
说罢率先瞄准刑台,众侍卫见状,也再度弯弓搭箭。
“一!二!”
听到那惊心动魄的报数声,卓念音紧紧搂着林绛心,闭眼念叨,“老天爷,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二郎神,孙大圣,总之所有神佛通通保佑,保佑我和林公子渡过难关!”
话未讲完,就听院内传来数声侍卫的惊叫。
他一愣,“神佛真的显灵了?”
扭头望去,只见半空中有道身影如行云流水,去雾疾风,左拨右带,数卷数缠,顷刻间便剥落了全部弓箭,最终稳稳落在了刑台之上。
慎亲王望着那身玄色金鸾王服,缓缓松了口气。
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承玹铮,且看你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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