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当阴无忌意外地听到这令自己刻骨铭心的声音,一下就怔住了。
而付恩宜跨出门去,气势汹汹点指明媚,“尔等何人,竟敢擅闯隐月阁,在此大言不惭!”
话音未落,迎面便飞来块天工令。
付恩宜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你是天工阁主?”
明媚轻笑,“对。”
付恩宜虽未与明媚打过交道,却也知晓明媚的江湖地位,然自恃练就魔血白骨功,并不把明媚放在眼里,颇有几分不屑地睨着眼,“你刚刚说叫本尊束手就擒?”
“没错。”明媚衣袂翩翩,宛若谪仙,朱唇轻启,将夺人生死之言说得好似谈风论月,“天工阁接了俪王殿下的生意,要送你去阴曹地府。你若识相,本尊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付恩宜听完这话,扭头瞪视玹铮,惊愕中夹杂着愤怒,“她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玹铮负着手,施施然迈出回廊,“付梨,本王刚才已经言明,但凡招惹本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真以为自己能例外吗?”
付恩宜颇有几分色厉内荏,“承玹铮,你难道不要命了,咱们才刚定完盟书,你的情毒可还没解呢!”
玹铮不慌不忙地走到明媚身边,接过涂了药汁的绢帕,在尺泽穴处擦了几下,明显的淤青便转眼消失,“谁说本王中了情毒?”
付恩宜被这出乎意料的变故弄得瞠目结舌,阴无忌则朝玹铮紧走两步,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我、我分明还用银针刺了你少冲穴。”
明媚接过话来,“只要在指肚上蘸点儿普通毒液,银针滚一滚就会发黑,素闻隐月阁的阴长老足智多谋,未料竟识不破这雕虫小技。”
阴无忌仍不能尽信,死死盯着玹铮,“你洞房又无法作假,我在暗孔里可瞧得清清楚楚。”见玹铮笑意从容,猛然反应过来,“难道说...杨沐的情毒已经解了?”
玹铮未理睬他,而是对明媚致意,“多谢阁主帮衬。”
明媚颇有几分得色,“王主这回该相信我天工阁童叟无欺了吧?”说完又瞟着阴无忌诘问,“情毒载于毒经,只有毒君的传人才懂得配制,所以本尊好奇的很,你们隐月阁是如何得到的?”
阴无忌自然不会回答明媚的问题,在这短短数息,他已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抽丝剥茧,并最终确定,阿玖必是玹铮内应。
他堵住房门对阿玖冷嗤,“本座当真是小瞧你了。”
阿玖未动声色,而是偷偷瞟了眼敞开的窗户,猛地抄起桌案上装盟书的锦盒,疾步纵跃。
两人在回廊上身影交错。
他的手擦过阿玖的衣衫,见阿玖施展踏雪惊鸿逃脱,于是打出柄匕首,直刺阿玖后心。
阿玖察觉阴风不善,却避之不及。
生死关头,明媚先于玹铮赶到,顺匕首来路轻轻一捏,那匕首便咔吧断为两截。刀柄掉落在地,刀尖则回旋翻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阴无忌扎去。
阴无忌大惊失色,慌忙闪躲。
但终究迟了几息,刀尖擦着耳垂呼啸而过,削下数缕青丝。
阴无忌啊的一声,冷汗涔涔。
付恩宜见状忙将他拦在身后,摆开阵仗,并向明媚投去凝重且忌惮的眸光,再不似最初那般轻蔑。
而明媚早已不识阴无忌容貌,只当他是付恩宜相好,见他忿忿地望着自己,便朗声嗤笑,“你们一个孤恩负德,一个暗箭伤人,倒挺般配。”
阴无忌听完这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住喉间上涌的气血,指甲深深扎进掌心,五官近乎扭曲。
有些话呼之欲出,却因阿玖那一句师尊硬生生咽了回去。
众目睽睽,阿玖对明媚感激地施礼,“弟子多谢师尊搭救之恩。”
话未讲完,付恩宜已咄咄喝问,“混账,你喊她什么?”
阿玖毫无畏惧地答道:“姓付的,当年我被你关进无涯狱,是师尊帮我出谋划策才保住性命,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拜在了她的门下。”
付恩宜面色铁青,眼尾上吊,目光中夹杂着数道骇人寒芒,“你这不孝孽徒,竟敢欺师灭祖!”
阿玖站在明媚身侧,腰杆儿从未挺得如此笔直,“付梨,论起欺师灭祖,你可是名副其实的榜样。你这条性命是师傅费尽心力救回来的,但你却恩将仇报谋害了她,像你这等辜恩负义、卑鄙无耻之徒有何资格来责骂我,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能亲眼看到你的下场!”
说罢恭恭敬敬将锦盒奉给玹铮,“王主,卑侍幸不辱命!”
玹铮抬手接过,当着众人的面,将盟书化为碎屑。
付恩宜本还想用盟书要挟玹铮,此刻见全部谋算付诸东流,气急败坏地咆哮,“承玹铮,纪玖,你、你们狼狈为奸,本、本尊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随即厉喝,“来人!”
哪知喊了半晌,院外戍守的弟子竟毫无回应。
见付恩宜与阴无忌面面相觑,明媚展了展宽大的衣袖,笑声讥诮,“如今这隐月阁上下只怕自顾不暇,能喊来人就见鬼了。”
正说着,牌楼的方向传来隆隆炮声,震天的喊杀由远及近。
电澈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跑进院门,“尊、尊主,大事不好,官、官兵与天涯宗、寒江川的人都杀......”
后几个字尚未出口,一柄宝剑便噗的穿透前胸。
电澈骤然倒地,死不瞑目。
承桓真在其尸体上抹去剑刃污血,由池歆陪同阔步走到玹铮身边,同仇敌忾,“付梨,棠儿那笔账咱们今天要好好算算!”
玹铮担忧承桓真的身体,“舅公,您伤势未愈,给师傅报仇之事就由我代劳。”说完与明媚交递眼色,“阁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明媚并不答话,只微微含笑,身形一摆,手腕一飘,便向付恩宜攻去。
玹铮方才已见识了明媚倒转乾坤的强横内力,此刻见她身法飘逸,招式凌厉,蕴含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精妙,不禁愈发钦佩。
阴无忌见玹铮与明媚形成夹击之势,刚要去帮付恩宜,就被池歆与明泰同时拦了下来。
池歆素来和蔼的面容上流露出深切的义愤,“阴无忌,百里公子与狄家军将士的血债,老婆子今天要向你讨还。”
言罢与明泰同时攻上。
阴无忌暗暗叫苦,却只能招架还击。
院落内混战成一团。
但见身影腾挪,兵刃翻飞。
侍从们都吓得四散奔逃,有腿脚不灵便的,被付恩宜或阴无忌拽做挡箭牌,含恨赴了黄泉。
当夜隐赶到无极斋时,只见栏杆尽毁,满地碎瓦,连廊柱都折了数根。
众人大多都伤的不轻,明媚即便未受重伤,也已发冠掉落,面具开裂,白袍上污渍斑驳。
她流瀑般的青丝随风摇摆,一缕殷红顺着面具裂开的缝隙滑落唇靥,为清丽绰约的身姿平添了几分冷酷与妖冶。
付恩宜才勉强站定,便再次被她击中胸膛,这回呕出三、四口血,疼痛渗入骨髓,瘫跪后再无力爬起。
承桓真瞅准机会,长剑泛着寒光扎进付恩宜身躯。
明媚瞅了眼阿玖,“还等什么,不想给你纪师傅报仇了?”
阿玖闻言,神情变得狠厉与决绝,拖着伤腿走到付恩宜跟前。
手起,刀落。
付恩宜一声惨叫,整只左耳被削下。
阿玖见她面目怨毒,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不禁长长舒了口沉积在心中多年的闷气,“付梨,这是你欠师傅的。”说完挥动青冥刃狠狠砍在她肩上,“这是你欠小渊的!”
她被砍得鲜血淋漓,龇着血红的牙,“就、就算你杀了本尊,她们也活不过来了,而、而且顾渊临死之时,将枯叶当成了你,指、指不定在九泉之下怎么记恨你呢!”随后又伸着颤巍巍的手一一点指玹铮等人,“别以为你们赢了,我会在地底下看着你们的报应。”
言罢凄厉狂笑。
夜隐看在此处,再也忍无可忍,飞身纵下房檐,手抖剑出,刺入她上腹。
她强忍剧痛,诧异地扬起脸,“你、你是谁?”
夜隐俯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不答反问,“狗贼,你真的相信报应吗?”
她望着眼前这陌生的面孔,忽然生出熟悉的感觉,加之夜隐眼中的怒火实在燃得猛烈,不由涌出个念头,但又忙不迭否认,“不,你不可能还活着!”
夜隐凝着冷笑,“你当年被师祖打下深崖,不也一样死里逃生?不怕告诉你,正是师祖救了我,还收我入门,这便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说着按住宝剑,又往里深扎了两寸。
鲜血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令她的神情愈发狰狞,“孽障,你、你给我住手,我、我是你师傅!”
“狗贼,你听好了,我师傅乃是宋棠,并非尔这衣冠禽兽!”
“你、你敢不认我,那就跟我一起死!”最后关头,她不管不顾地挺身扑向夜隐,抬掌狠击。
夜隐猝不及防,顿有些慌。
玹铮施救不及,焦炙地呼喊,“隐隐!”
便在这时,阿玖奋不顾身冲了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付恩宜的掌力穿透了阿玖,将夜隐震得重重摔在地上。
夜隐强忍口中腥甜,亦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到阿玖身边,声嘶力竭地嚷道:“师兄,师兄!”
阿玖刚一张嘴,大股的鲜血就涌了出来,半个字都没吐出,便不省人事。
据史书记载,崇和十一年七月十二,俪王率嘉兴府卫所军、江南镇抚司兵马攻打隐月阁,诛匪首付恩宜,灭贼千余。
消息传入凤都,承珺煜大喜,再度对玹铮予以厚赏,并派时酒亲往嘉兴府,迎接玹铮回京。
玹铮原也有回京的打算,只是隐月阁总坛虽然覆灭,各分舵仍需围剿,且阴无忌与枯叶在逃,缉捕也非一日之功。
再者,付恩宜伏诛当天,承桓真与凌明月邪路相逢,被气得吐了血,玹铮将承桓真接至嘉兴府百户所,与阿玖共同休养。
八月初二,秋风送爽,在送别承桓真与池歆之后,玹铮命人将阿玖传至内堂。
阿玖算是捡回条命,如今即便能下地走动,面色仍透着虚弱。
玹铮免了他的礼,指了指桌案上十存见方的锦盒,“这里头是本王替你购置的田宅地契及万两银票,足够你衣食无忧的安度余生,还有绞髓丹的解药,服用之后能彻底清除毒性,也拿去吧。”
他明白玹铮这是在变相打发自己,于是搅着两手,顶着微红的眼眶问道:“王主可是要启程了?”
“对。”玹铮将目光落在公文上,并不看他,“你放心,关于你冒充小渊之事,本王会妥善料理,总之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他听完这话,便知玹铮心意已决,连日来的幻想瞬间破灭,默了半晌,颤着身躯撩袍跪倒,“既、既如此,卑侍......”
因过于悲伤,嘴唇抖着,拜别二字始终哽在喉咙里。
玹铮捏公文的手紧了紧,正打算命他退下,不妨门被推开。
夜隐迈步而入,“铮姐姐,我有事找你。”
阿玖听到夜隐的声音,慌忙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而夜隐走过他身边,不着痕迹地攥了把他冰凉的手,并给了他个安心的眼神。
“铮姐姐,老太爷来信说宫家在凤都落了户,让我入京,我想了,身边除了于归,都没个好使唤的,不如你暂且把师兄派给我......”说完唯恐玹铮拒绝,又使劲儿摇玹铮胳膊,“铮姐姐,你就答应我嘛!”
玹铮被晃得头晕脑胀,转脸质问阿玖,“是你撺掇的?”
“不,不是!”阿玖惶恐地摆手,见玹铮仍目不转睛瞪着自己,赶紧伏跪,“王主明鉴,卑侍绝无胆量敢唆摆县君。”
夜隐不满地推了玹铮一把,“铮姐姐,你别冤枉师兄,这是我自个儿的主意。”随后去搀阿玖,见阿玖怯怯不敢起身,又喊道:“铮姐姐!”
玹铮无可奈何,“起来吧。”
夜隐见阿玖起身之后揪着衣襟儿咳嗽,关切地说:“你还没好利索,快回去歇着,待会儿我叫于归帮你收拾行装,明天你就坐我的马车,也方便我照顾你。”
玹铮靠着太师椅,抱着双臂瞅着夜隐,“不是说让他去伺候你吗,怎么反倒要你伺候他?”
夜隐振振有词,“等他养好伤,少不得是要伺候我的,铮姐姐若不信,随时派人去宫家监督。”见玹铮不吭气,又笑嘻嘻道:“铮姐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罢拉阿玖出门,但很快又将脑袋探进来,“铮姐姐,我知你最疼我,今日之事谢谢你。”
玹铮见他捡了便宜还卖乖,气得直乐,“你打算怎么个谢法儿?”
他踌躇片刻,疾步跑至玹铮身边,做贼似的玹铮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掉头就跑。
玹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也罢,都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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