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玹铮返回登州的次日深夜,明媚得到了详细的禀报。
半窗皎月,一室茶香,她端着青釉瓷杯,毫不掩饰对玹铮的赞赏,“没想到俪王竟能因势利导,用那个德川拓真做文章,看来平定倭寇指日可待。”
明泰得她示意,在她对面坐下,“您觉得汪直真能接受招抚?”
她颔首,语气甚为笃定,“汪直既带走了宁沐阳与百里红,就意味着已被说服,否则何必增添手中的筹码。”
明泰面带疑惑,“属下...还是猜不透俪王的打算。”
“很简单,俪王首先会先将德川拓真交给汪直。”
明泰一愣,“她为何要那样做?”
“当然是为了让汪直亲自把人再送回来。”
明泰细忖片刻,茅塞顿开,“原来俪王是利用汪直惧怕幕府过河拆桥的心思,让她误以为能借助联姻摆脱被舍弃的命运。”
“没错,若本尊所料不差,俪王定劝说汪直趁归顺之便取代幕府使臣为德川拓真送嫁、证婚,同时还向她承诺,朝廷不会直接与幕府谈判,依旧由她穿针引线,将来还会把对日通商的全部事宜委她打理。”
“这可正是汪直求之不得的,难怪她会上当。”明泰笑了笑,但随即蹙眉,“不过依属下愚见,此计尚有破绽。”
她清楚明泰的意思,“你是指并无真正的幕府使臣。”
“对,按俪王的说辞,婚期定在本月二十六,那么幕府来使总得提前几日抵达登州才合情合理,如果见不到,汪直必会生疑,且她早年与德川世家来往密切,若找人假扮只怕会弄巧成拙。”
“放心,俪王行事滴水不漏,想必已有对策。”
“除非...她能变出真正的德川家臣。”
“你怎知她变不出?”明媚气定神闲地吹了吹兰雪茶升腾的氤氲,“德川拓真失踪已有数月,德川家康应该早已查明了他的行踪。”
明泰如醍醐灌顶,“您是说幕府会派人来山东寻访德川公子的下落?”
“不然呢?德川家康极看重这个儿子,又有意用他笼络亲藩,岂会任由他飘零在外。”明媚边说边给明泰续了茶水,令明泰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你若留意了最近的探报,就会发现端午之前山东境内已多了不少乔装改扮的日本武士,应该就是幕府派来的人马。”
“若是这样,只要把狄少将军即将娶亲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些人肯定会前往登州自投罗网。”
“不错,所以俪王只需守株待兔,再来个瓮中捉鳖,便可瞒天过海,彻底打消汪直的疑心,而汪直恐怕还会嫌夜长梦多,巴不得尽早入登州城送嫁。”
“这么说俪王还真是算无遗策。”明泰暗挑大指,随即又流露出羡慕之色,“据说那位德川公子与狄少将军青梅竹马,此番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不满家族所定的婚事,想与狄少将军再续前缘,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明媚轻笑,“这便是俪王的高明之处。按理说,但凡与德川世家扯上任何关系,狄家都会被冠以勾结外邦意图不轨的罪名,但俪王打着灭倭的幌子将亲事过了明路,相当于成全了这对鸳鸯,待生米煮成熟饭,当今碍于狄家平倭的功劳和德川拓真的身份,非但不能降罪,反而还要加以安抚。”
言罢听见明泰的唏嘘声,挑眉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明泰有些讪讪,“俪王年纪轻轻,手段便这般厉害,于您而言是不可多得的人选,但越是如此,越不易降服......”
“本尊从未想过要降服她。”回想与承珺烨的种种过往,明媚感慨良多,“与她母亲相比,她更重情义,讲道义,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可、可您先前将宁沐阳带离凤都并囚禁在帝龙城,虽说是替她着想,但却已得罪了她。”
“你担心宁沐阳向她告状?”见明泰点头,明媚不以为意地嗤笑,“宁沐阳脾气虽倔,但不愚蠢,既收了天工令,又未退回,就表示他懂得权衡利弊。放眼天下,除了本尊,谁还能帮他解毒?况且就算他向俪王哭诉也没关系,届时用不着咱们,宫家自会出面调停。”
听她提到宫家,明泰想起来自凤都的探报,“京中消息,宫老太爷与皇贵君已冰释前嫌,当今要追封已逝的宫老夫人为承恩侯,赐封宫老太爷为承恩侯君,宫老太爷执意不受,只求能留在京城常伴皇贵君,于是当今便将抄没的蔡府赐给了他。”
蔡琳的府邸出了名的宽敞精良,查抄后由内廷司看管,朝中权贵多有觊觎,魏国公更是数度提出赎买,承珺煜均未恩准,如今赐与宫家,自然招致多方不满。
明媚摩挲着杯盏,眸光变得深沉,“当今欲立皇贵君为后,便借施恩宫家来造势,可这样会将皇贵君推向风口浪尖,特别是招惹殷家的记恨。”
“殷家记恨又如何?贤君虽有资历,但贪恋权势,已深遭当今忌惮,必与后位无缘。且殷家不擅韬光养晦之道,拥兵自重,飞扬跋扈,贤君怀孕后更是立即舍弃太女,谋位之心昭然若揭,岂能为当今所容?”
“即便如此,殷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你别忘了,朝中还有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承玹珅,她亦不会袖手旁观。”
明泰见明媚起身踱至窗前,趋步跟了过去,“尊主,慎亲王与隐月阁早有勾结,当初隐月阁向宁沐阳下毒,很可能就是受慎亲王指使。这回俪王奉旨平倭,慎亲王必会想方设法加以阻挠,保不齐隐月阁又会有所动作。”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狄家盘踞山东多年,防备慎亲王与冷家还是绰绰有余。至于付恩宜,她没本事左右平倭大局,估计只会朝宁沐阳下手。”话到此处,明媚不禁哂笑,“宁沐阳那傻小子还是涉世未深,自以为深明大义,却忘记身份一旦暴露,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汪直。”
明泰警觉起来,“那、那咱们要不要提醒俪王?”
“现在提醒还有什么用?”明媚望着夜幕中的月亮吁了口气,“你方才夸奖俪王算无遗策,但宁沐阳便是她始料未及的,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有命,且看宁沐阳自己的造化。”
“您...真打算作壁上观?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岂非会打乱您的部署。”
“不必担心。”望着明泰紧张的模样,明媚附耳低语了几句,随后又道:“所谓顺势而为,才大有可为,她俪王会,本尊也会。”
他见明媚从容自若,眉头渐渐舒缓,“看来属下的顾虑是多余的,姜还是老的辣,虽说俪王足智多谋,勇武兼备,但远远比不上尊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行了,少拍马屁,还有,本尊看起来很老吗?”明媚扯掉面具,露出真容并弯起嘴角,他登时晃了神,魂魄差点儿被勾走。
明媚见他不敢抬头相视,笑容愈加玩味,“各分舵的人已齐聚登州了吧?”
“是。”
“那咱们尽快前去会合,这慈府待得实在憋闷。”明媚说完故意拍他肩膀,“赶紧去准备,明早启程。”
“属下遵命。”待明媚走进卧寝,他的身躯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整颗心则砰砰跳的厉害。
整整二十年了,这还是明媚练就九玄神功第九重后第一次主动碰他。
这、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多了不成?
就在他陪同明媚离开济南府的次日,徐海奉汪直之命入登州递交降表。
果不出玹铮所料,汪直并未依约送还孤鸾与百里红。
玹铮面沉似水,将徐海单独召进内堂。
徐海不敢去瞧玹铮脸色,暗暗将汪直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随后躬身陪笑,“俪王殿下明鉴,非是老船主不守信用,实在是众意难平。老船主提议让红公子先回登州,但红公子却坚持留下陪伴杨公子,老船主也无可奈何。”说罢又奉上汪直的亲笔信。
玹铮正襟危坐,凛凛逼视着她,“你可晓得信函的内容?”
她连连摆手,“此乃老船主给王主的信,小人不敢私窥。再者,这信一直由老船主的亲随保管,觐见之前才交给小人的。”
玹铮见信封确未拆动,于是打开观瞧。而她受玹铮威势所迫,想起未愈的杖伤,生怕玹铮再次迁怒于她,心中愈发忐忑。
读罢了汪直的告罪之词,玹铮猛地将信纸往檀案上一拍,厉声吩咐,“来人,将徐海拿下!”
她大惊失色,可还来不及反抗,就已被狄都用兵刃架住脖颈。
狄都与玹铮交递眼色后,命兵卒将她五花大绑,堵了嘴押去后院。
玹铮则若无其事地前往正厅,当着毛海峰与汪直众亲信的面,装模作样地大大表彰了汪直一番。
其后的酒宴玹铮并未参加,酒宴过半时,徐海亦步亦趋地随狄都进了厅堂。
狄都亲自给徐海斟酒压惊,徐海连干三海碗后,再也看不出被擒时的惶惶之态,与狄都开始谈笑风声。
前厅轻歌曼舞,杯酒言欢,后衙东跨院内,凌陌晓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就在她按捺不住焦躁心情打算出门之际,玹铮已阔步进屋,“有差事给你,赶紧收拾收拾,下晌就走。”
她想都没想便断然摇头,“我不干!”
玹铮瞅着她气哼哼的模样,耐着性子安抚,“先别急着拒绝,听本王跟你细说......”
“说什么我也不干!”她指着左眼角的淤青,忿忿瞪着玹铮,“你把我打成这副模样,还想让我给你卖命!”
玹铮怫然作色,解开王服衣领,露出青紫的锁骨,“凌陌晓,你讲点儿道理行不行?是你当着狄帅先行的凶,本王现在还能与你心平气和的讲话,已是给你莫大的脸面。”
就在返回登州当日,她得知孤鸾成为汪直的质子,气急败坏地对玹铮大打出手,若非狄天秀与狄都及时劝解,定会闹得不可收拾。
她并不觉得理亏,“承玹铮,是你让小鸾深陷险境,我怎么揍你都应该。”
玹铮毫不示弱,“若非你隐瞒阳儿的行踪,又助他假扮护卫上船,他会自荐为质吗?”
“就算他自荐为质,你也不该将他送入汪直手中。”
“你以为本王眼睁睁看他被带走,心里就好过!”玹铮竭力压制挥拳的冲动,“事已至此,你我相互指责毫无意义,唯有同心协力才能确保阳儿的安全。”
她嗤之以鼻,“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汪直出尔反尔,根本没将小鸾送回来,你要是还算个女人,就该亲自领兵将她杀个片甲不留。”
“你以为本王不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哼,说到底,你心里只有灭倭大计,却没有小鸾的安危。我看你将小鸾送入虎口之时,就已做好了牺牲他的打算。”
“你简直胡说八道!”玹铮火冒三丈,指天誓日,“无论何时何地,身处何种危境,本王都绝不会牺牲阳儿!”
她撇嘴冷嗤,“别光捡好听的讲,有本事就赶紧拿出个搭救小鸾的章程来!”
玹铮听完这话,强压被挑起的怒火,再三平复心绪,从怀里掏出封书信递给她,“这就是你要的章程。”
她接过反复端详,“这是什么?”
“徐海写给妹妹徐洪的亲笔信,只要你亲手交给徐洪,她就会想办法在汪直送亲当晚将阳儿与百里红送到丹崖湾,届时狄帅会派人接应。”
“你确定凭这个就能保证小鸾的安全?”她狐疑地盯着玹铮,“徐海不是汪直的得力手下吗?她会听你差遣?”
“情由复杂,时间紧迫,本王来不及解释。总之,你打着本王的旗号,率领一百护卫随毛海峰去倭寇船队,其他的事情都不必管,只要寸步不离地守护阳儿,务必保证他与百里红的安全。”玹铮说完又紧紧握住她胳膊,语气恳切,“凌陌晓,除了你,本王不相信任何人,请你将阳儿与百里红平安带回,权当是本王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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