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十三年腊月,孤鸾刚从东宫回到宁府,便听闻弟弟沐晨受了伤,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就赶去探望。
沐晨伤了右臂,蔫蔫儿地躺在榻上,见他进来,小嘴儿一扁,哭着扑进他怀里,别提多委屈。
他忙不迭温言哄劝。
沐晨是他嫡亲弟弟,当年父亲临盆时难产,差点儿大人孩子都不保,幸亏承珺烨请来太医院提点严璐,这才妙手回春。
为此母亲对承珺烨愈发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而父亲则对沐晨格外疼宠,即便有了九妹,也分毫不减。
他轻柔地抚摸沐晨的头,“爹爹可来过了?”
“嗯,才走不久。”
他猜父亲定已哭肿了眼睛,于是告诫沐晨,“以后再不许胡闹,否则会惹爹爹难过。”
沐晨的眼角挂着泪花儿,可怜巴巴地噘嘴,“三哥,今儿我都不知被骂了多少回,怎么连你也训我!”
“好好好,三哥不说便是。”他捏了把沐晨粉嫩的脸颊,命侍从奉上锦盒,“这些都是太女赏的好东西,我谁也没让瞧,先拿给你挑。”
沐晨破涕为笑,“还是三哥最好!”说完亲热地蹭他脑袋,然后喜滋滋地去拣选礼物。
他瞅伺候沐晨的刘氏递来眼色,便随之前往东次间,“公公有事?”
刘氏趁屋内没有旁人,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他一惊,面容严肃起来,“话可不能乱说,公公有真凭实据吗?”
刘氏指天誓日,“奴才在宁家服侍了整整二十年,绝不会撒谎。当时瞧得真真儿的,确实是宁沐阑推的。”
宁沐阑乃宁府孙辈四少爷,据说是二房夫人私养的郎倌所生。那郎倌病逝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认祖归宗,二房夫人是多情种,在郎倌榻前发了毒誓,后来几经波折,终于给宁沐阑入了族谱。
不过那样的出身,注定宁沐阑在府里的日子分外艰难。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奴才早说过郎倌肚子里绝爬不出好玩意儿,二房的少爷们从不拿他当兄弟,六哥儿见他可怜,才喊他一处玩耍,谁料他竟下这样的毒手!”
他秀眉深蹙,“兄弟之间打打闹闹很平常,四弟应该不是故意的,再说他向来安分守己,与人为善......”
刘氏义愤填膺,“您可千万别叫他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给骗了,他算计六哥儿已不是一回两回。”
待刘氏滔滔不绝地讲完,他瞠目结舌,“这些事我怎么从不晓得?公公也是,既早知他居心叵测,就该禀报父亲。”
“您以为奴才不想?可六哥儿心善,回回都哭着闹着不让。而且大官人自怀了九小姐以后,身体总不太利索,奴才哪敢去添堵。要不是今儿出了这档子事,也不会告诉三少爷您。”
他在屋内踱步沉吟,显出超越年龄的沉稳,“的确不宜叫父亲烦心,这事就交我处置吧。”
当晚,宁沐阑被领进他住的远香堂,“三、三哥......”
他屏退侍从,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猩猩红盘金炕垫,“四弟坐。”
宁沐阑强压忐忑,将小竹篮摆在紫檀炕桌上赔笑,“六弟受伤我难辞其咎,当真没脸去看他,这是我请人熬的汤,能否烦劳三哥派人给他送去?”
他将竹篮推开,目光落在宁沐阑身上。
宁沐阑与他身量相当,眉清目秀,还带着两分腼腆,神情关切且愧疚,丝毫看不出皮囊之内的歹毒心肠。
“四弟真是有心,我替六弟谢谢你。”
“三哥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你跟我讲讲白天六弟受伤的事儿吧。”
宁沐阑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佯装镇定,“当时的情形我已禀报了祖父与姨父,六弟没留神滑了跤,被薰炉烫了胳膊。”
“是你亲眼所见?”
“是、是的。”
“那就怪了。”他眸光如炬,“为何我听到的与四弟所述不甚相同?”
宁沐阑被他盯得如坐针毡,不停绞着衣带穗子,“莫、莫非三哥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我不觉得那是风言风语。”他凛起杏眸瞪视宁沐阑,“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三哥这话我、我听不懂。”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要不要我将人证领到祖父与父亲跟前,讲讲你是如何推六弟的!”
“我、我没有!”宁沐阑腾地站起,面颊涨得通红,“这、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诬陷于我!三哥,这府里除了您,就只有六弟不嫌弃我,我感激他还来不及,为何要害他?”
“是啊,我也想不通你加害六弟的理由。你进府这几年,二姨夫处处苛责,大哥、二哥时常刁难,我父亲虽不好插手二房,但待你一视同仁,还时常接济、维护,想不到你竟恩将仇报。”
“我、我冤枉!”宁沐阑说着扑通跪在他面前,泪珠子滚了下来,“我未能看护好六弟,的确有错,三哥要打要骂,我不敢埋怨,但请您不要听信谗言,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见宁沐阑哭得可怜,不禁有些心软,“也罢,只要你说实话,我便饶了你。”
“我、我真没有......”
“四弟,我至今还这样唤你,是看在二姨母份上,你若再跟我耍心眼儿,别怪我不认你。”
“三哥......”事到如今,宁沐阑情知瞒不住,于是支吾道:“是、是我将六弟撞倒的,我、我害怕受罚,哭着求他,他便答应替我遮掩。”
“果然是你。”
“我、我不是故意的!”宁沐阑抱住他双腿泣不成声,“三哥,我知错了,您、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千、千万别告诉姨父,否则我、我今后再无活路。”
“想让我饶你可以,但你要说实话,还曾对六弟做过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干!”关于刘氏的控诉,宁沐阑不仅矢口否认,还哭诉道:“我不知刘公公为何误会我,但我从始至终都没存过害六弟的念头,三哥您要明察!”
他望了宁沐阑半晌,叹了口气,“也罢,之前种种我都不再追究,也不会告诉父亲。”
宁沐阑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多谢三哥!多谢三哥!”
他从袖子里掏出只荷包丢给宁沐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去吧。”
宁沐阑愣住,“三哥您这是......?”
他避开宁沐阑的眼,“先前蒙你照看六弟,这点银子就算我的心意。你是二房的少爷,本就不该经常来我们大房,六弟渐渐大了,我以后会多花些工夫教他读书写字,就不再劳烦你。”
宁沐阑闻言神情委屈,又呜呜咽咽哭起来,“说来说去,三哥还是疑心我。”
“随你怎么想,总之,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二房,以后每月我都会派人给你送二两银子的零花钱,要与不要就看你了。”
按说宁沐阑每月都该有月钱,但自打进府就总被克扣,日子过得还没那些有头有脸的侍从风光。他施以银钱,便是希望宁沐阑能识时务、知进退。
宁沐阑心里虽憋屈,但权衡利弊,只得做小伏低,“三哥的话我记住了,日后劳您多多照拂。”说完快步离去。
他望着宁沐阑的背影,再度叹息。
而宁沐阑闷头走着,用力捏着荷包,暗自怨愤道:“宁沐阳,今日之辱我刻骨铭心,他日必将加倍奉还!”
也不知在夜里站了多久,听到承玹鏡的清嗽声,红.袖这才回过神儿来。
承玹鏡与他共沐月色,亲昵地搂他在怀,“都说睹月思亲,阿袖可是在怀念母父兄弟?”
他自嘲似的哂笑,“奴才四岁那年,爹爹就过世了,从此孤苦无依,饱受欺.凌,再没其他可牵挂的人。”
“想不到你那样苦。”
“奴才受的苦又何止那些?”当年宁家被抄,他先被下了诏狱,后被发配边疆,孤鸾被凌秋漪救走时,他侥幸从火海中生还,却不料遭受了更大的折磨。“那些族人从没把奴才当亲人,可奴才却要因她们受罪,若非阁主搭救,奴才早成了孤魂野鬼。”
承玹鏡听他提起付恩宜,追问道:“阁主上月来信说已得到天工阁的玲珑草,想必解药快配好了吧?”
“您放心,解药一旦配好,定会快马加鞭送来。”
“实在有劳阁主,烦请你转告她,她的恩情本王感激不尽,待收复河山,必与她共分天下。”承玹鏡边说边又收紧手臂,声音充满爱怜,“阿袖,这些日子多亏你扶持、照料,本王将来也定会遵守对你的承诺。”
他侧眸莞尔,“多谢王主的深情厚意,等他日您夺回皇位,奴才别无所求,只想跟您要个人。”
“谁?”
“俪王的宠侍公子杨沐。”
“你要他作甚?”
“自然是...讨债。”
“讨债?”
“对!”他咬了咬牙,“很多年前的旧债!”
此时此刻,与先帝陵寝相隔千里的孤鸾,并不晓得化名为红.袖的宁沐阑在记恨自己,而是全神贯注地在听百里红讲述幼年的遭遇。
“我六岁那年病的很重,清醒后不仅不认人,连名字都忘了,哥哥要问我这疤痕的来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爹娘待你好吗?”
“挺好的,我虽不是她们亲生的,可她们还是很疼我。”
孤鸾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们亲生的?”
“有次我练功偷懒,被娘罚跪,爹替我说情,娘就骂爹夫儒之仁,还说早知我又懒又笨不听话,就不该浪费银子买我。”
孤鸾迫不及待地追问,“她们从何处买的你?”
“不知道,我问过爹,爹不肯讲,还说那是娘喝多了胡吣,不让我放在心上。”
“那后来你就一直随她们跑江湖卖艺?”
“嗯,不过挺奇怪的,她们去过很多地方,但就是不去京城,我问她们缘故,她们骗我说京城有大老虎,专吃小孩子心肝。”
孤鸾听完这话,越发觉得百里红就是弟弟沐晨,不禁心疼地摩挲他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摇头,“说苦也不苦,我虽不知自己身世,但爹爹待我视如己出,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发起脾气来骂几句打几下,可到底也没嫌弃我,即便饿的捱不下去,也没把我卖进青楼换钱。再后来我遇到师帅、师姐,她们将我抚养成人,令我衣食无忧,如今还有幸结识王主与哥哥,我真的非常知足。”
孤鸾望着他豁达的笑脸,仿佛看到了沐晨当年的模样,心头百感交集,眼角泛起泪光。
他既纳闷又关切,“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孤鸾本想与他相认,可转念之间又放弃了打算,“我原本有个弟弟,胳膊上也有道疤,我看到你的,就想起了他。”
“他如今在哪儿?”
“死了,十年前就病死了。”这些年来,孤鸾曾数度乞求上苍,让沐晨好好活着。如果百里红真是沐晨,那么自己又何苦让已经忘却前事的他重新背负宁家的仇恨?“行了,不提了,免得你跟着难过。”
他见孤鸾神情凄凉,紧紧攥住孤鸾的手,“哥哥别这样说,如果您不嫌弃,就把我当亲弟弟好了,我也会像待兄长那样敬重您、侍奉您。”
孤鸾闻言,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既如此,咱们结拜吧。”
他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哥哥您说什么?”
“我说咱们义结金兰,怎么,不愿意?”
“愿、愿意!”他受宠若惊,又欣喜若狂,“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好哥哥,你赶紧掐我一下...掐我一下!”
孤鸾没掐他,反用力搂住他,“真是个傻小子!”说着,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热泪扑簌滚落。
当夜,两人摆了香案,设了祭品,歃血为盟。
次日,孤鸾特意叮嘱凌陌晓,“你可得保护好红儿的安全,他若少了半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晌午时分,三人抵达东昌府。
凌陌晓扮作玹铮,命人抬着两箱黄金,大摇大摆走进东昌府最大的青楼,立刻引发了骚动。
而与此同时,钦差仪仗也到了离东昌不远的馆陶。
时酒才走到承玹玳下榻的房门外,就听里头传来男子的挣扎与哭求。少倾,只听承玹玳哎呦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是男子凄厉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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