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百里红被窗外啾啾的鸟鸣唤醒。
他揉着额角睁开惺忪睡眼,迷茫地朝四下望了望,忽意识到什么,腾地从美人榻上坐起。
薄衾滑落在地,他弯腰去捡时,瞥见红艳艳的缂丝外袍与面纱搭在旁边的绣墩上。
他使劲儿拍了拍脑门,努力回想昨夜的情形。
将玹铮搀进卧寝后,他便命十两端来热水,打算给玹铮净面。然不知怎的,竟昏昏沉沉醉倒在稍间里。
按说那点酒,本不至于。
见十两进来,他疑惑地问,“昨夜是你伺候我歇息的?”
十两诧异地摇头,“奴才昨夜送完水就遵公子吩咐回房睡觉,再也没进来过。”
他蹙眉嘀咕,“难道是俪王?”
“您说啥?”
“没、没什么。”他揉着薄衾,朱唇微勾,面颊竟不知不觉生出几分绯色,“宫大小姐可曾起身?”
“起了,在后园练剑。”
他心念微动,“快帮我梳妆,我要去看看。”
浩然堂的后园翠竹茂密,绮花盈圃,玹铮沐浴着朝阳的金辉,身形腾挪,宝剑翻飞,举手投足都端得流光溢彩。
他于在月亮门处驻足观望。
恰逢玹铮施展“炫舞飞天”的绝技,那矫健敏捷的身法,那雷霆万钧的剑势,宛如后羿射日,群帝骖龙,令他屏息之余心潮澎湃。
所谓英雌当如是。
他原以为天下豪杰无出狄天秀之右,而狄都在年轻一辈中可称翘楚,然自打见到玹铮,只笑自个儿孤陋寡闻。
玹铮察觉他在窥视,于是足尖轻点,拧身飞纵,长剑挑于花间。
无数花瓣被激起,随后卷入凌厉的剑气,形成鲜艳的彩练,仿佛条花龙盘旋飞舞,忽上忽下、忽高忽低。
待玹铮收了剑势,花瓣纷纷飘落,如同绚烂的花雨。
其中一片不偏不倚落在了三尺青锋的剑尖上,引得玹铮展颜而笑。
而他望着玹铮上扬的唇角,心跳刹那漏了半拍。
“红公子,红公子!”
听见玹铮呼唤,他一怔,忙迎上前万福,“王主金安,您、您睡得可好?”
“很好。”
他感受到玹铮灼灼的目光,双颊发烫,低首垂眸,“昨晚...奴失礼了,还请您见谅。”
玹铮以为他仍在就试探之事请罪,便淡笑,“本王并非斤斤计较之辈,公子无需再耿耿于怀。”
“多谢王主宽宏大量。”他其实很想追问醉倒后的情形,但又十分不好意思,于是暗暗嗤笑,百里红啊百里红,你向来于风月场中游刃有余,又何尝这般扭捏过?
玹铮并不晓得这其中的误会,将宝剑入鞘后奉还给他,“本王一时技痒,便擅自取用,现物归原主,还望公子勿怪。”
他将涌到嘴边的问话咽了回去,温然含笑,“王主客气,这剑放着也是蒙尘,能为您所用,乃是它天大的造化。”
“此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并非寻常之物,未知公子从何得来?”
“是昔年师姐所赠。”
“原来是少将军送的,莫非公子也懂剑术?”
他讪笑,“奴哪懂什么剑术?不过是儿时随爹娘打把式卖艺,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玹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公子可不许藏拙。”
“奴岂敢扯谎?师姐当年送我宝剑时确传授过两套剑法,可惜我资质愚钝,只学了些花架子,实在辜负了她的美意。”
玹铮接过他递来的绢帕,边拭汗边问,“百里红不是你本名吧?”
“不是,是奴进醉红阁后师姐取的。”
“那你本名叫什么?祖籍何处?”
“唉!”他惆怅地唏嘘,“奴六岁那年生过场大病,整整昏迷了十天,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随爹娘走南闯北,跑江湖混饭吃,她们总阿郎阿郎的叫,奴觉得那是小名,但大名她们没喊过,奴也没问。她们乃黄州府人士,想必那地方便是奴的祖籍,不过奴真没半点印象。”
“你昨晚说狄帅救过你的命?”
“是。”那段经历不堪回首,令他握着剑鞘的手有些发凉,“八年前,倭寇进犯登州,奴与爹娘恰好就在城中。有奸细深夜打开城门,引倭寇烧杀抢掠,爹娘惨死,奴以为在劫难逃之时,幸亏师帅策马赶来,砍去了倭寇首级,保全了奴的性命。”
玹铮见他眼中隐隐泛起泪光,不禁哀叹,“都怪本王勾起你伤心往事,要说起来你也是苦命人!”
他匿出丝自嘲的苦笑,随即正色道:“奴虽颠沛流离,母父双亡,但从不自怜自哀。得师帅搭救,蒙狄府庇护,实为奴不幸中之大幸。奴时常想,老天爷留奴这条性命,绝非为了让奴庸碌一生,奴愿助师帅彻底剿灭倭寇,为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还景齊边海永世太平!”
玹铮颇为动容,“本王昨晚就瞧出来,公子不仅性情坚韧,且有保家护国之念。你尚且如此,本王更是责无旁贷。放心,本王此番前来济南府,就是要与狄帅联手,将倭寇一网打尽,让她们再不敢进犯。”
他旋身拜倒,因激动而声音颤抖,“若、若真如王主所言,奴、奴甘愿三生三世为您驱策!”
玹铮伸手相搀,“本王身边不缺奴才,从今往后,咱们私下以朋友之礼相待如何?”
他自觉卑微,“奴、奴不敢。”
玹铮笑着揶揄,“公子胆识超群,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王主......”
“行了,公子并非矫情之人,拿出你的英雄气概来!”
他见玹铮神情诚恳,并立起右手,深为感动,“蒙王主不弃,奴从命便是!”说完依照女子结交时的规矩与玹铮击掌。
玹铮与他会心而笑,随后在凉爽的晨风中与他出了后园,徐徐漫步。
“话说倭寇年年进犯,无数孩童沦为孤儿,狄帅为何单单收养公子?”
他抿嘴,“那全都要感谢师姐。”
“此言怎讲?”
“师帅救奴时,师姐也在场,见奴吓晕过去,就命亲兵将奴送交军医救治,后来奴跪谢她搭救之恩,她见奴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擅自做主将奴带回狄府,为此还挨了二十军棍。”
“后来你就留在了狄家?”
“嗯,大官人命奴去伺候老太爷,奴原想着安安分分做个侍从就好,哪知竟得了老太爷青眼,他老人家不仅叫师帅收奴做徒弟,还把奴当孙儿对待。”话到此处,他眉间涌起无限伤感,“可惜奴改名换姓进醉红阁后,师帅就谎称奴暴病而亡,狄家上下都以为奴死了。师帅又将家眷尽数送回东昌府,自此除了师姐,奴再没见过老太爷和其他狄家人。”
“这四年来,狄少将军经常来探望你吧?”
“是的。”
“你们的感情应该很深厚?”
他微滞,因摸不准玹铮的意思,沉吟了数息才道:“奴将师姐视作亲姊,她将奴视为手足。”
“本王看得出她非常维护你。”玹铮于碧丝绦下驻足,“昨晚她故意挑明你身份,就是怕本王迁怒你。当初你擅作主张进醉红阁,她是不是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还真是,您怎么知道?”
“猜的,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玹铮说完阔步而行,可走了七、八步后,却发现他仍呆站在原地。
玹铮走回去唤他,“红公子......”
他回过神儿来,正想因失礼而道歉,就见玹铮伸手探向自己头顶,于是赶忙后退。
玹铮按住他肩膀,“别动!”随后小心翼翼地从他乌发间拈下片柳叶,“公子风神秀逸,连垂杨也来一亲芳泽。”
他听完这话,脸腾地红了,竟有些心猿意马,“王主快别取笑奴了。”
“这哪是取笑,分明是称赞。”玹铮打量他羞赧之态,嘴角勾出醉人的弧度,“公子看起来与昨晚大不相同。”
他溜了眼玹铮,双颊愈发火烧火燎,闷头嘟囔,“那、那王主是喜欢奴昨晚的模样,还是现在的?”
见玹铮但笑不语,正要娇声追问,就听玹铮断喝,“谁!滚出来!”
他亦警惕地向四下观望,“可是有人窥视?”
清风掠过,除树叶沙沙作响,再无半点动静。
玹铮仔细查看四周,蹙眉默了片刻,“或许是本王听错了。”
他还惦记着方才的问题,正盘算怎么把话茬兜回去,就听见十两的叫嚷声,“公子!公子!”
玹铮莞尔,“想必侍从有急事,公子先忙。”
他见玹铮离去,只得去找十两,没好气地嗔责道:“何事大呼小叫?半点规矩都没有!”
十两见他面色不善,吐了吐舌头,将信管递给他,“少将军传话说今日布政使约了几名属官游大明湖,让公子陪宫大小姐去会会。”
“知道了,叫人备好马车,我吃过早饭就出门。”
“是,不过车把式伤寒未愈,怕把病气过给您和宫大小姐,所以喊了他表侄来顶替些时日。”
“他不是没亲人吗?哪冒出来个表侄?”
十两看出他的犹豫,想起车把式的央告,满脸陪笑,“那小子是他旧邻,小时候喊他表叔,因家道艰难,跑济南府来谋生,偶然和他遇见的。”
他沉吟,“这时候用生面孔怕是不妥。”
“您放心,奴才已考较过,别看那小子长得丑,还结巴,但挺老实,干活儿也利索。反正只是凑合几天,就让他睡马厩那边,不许他进内园便是。”
“他不识字吧?”
“瞧您说的,他乡下来的,根本没读过书,连名字也不会写。”
“那、那暂且留下吧,赏他二十文钱,叫他好好当差,还有,找人盯紧他,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明白!”
用罢早饭,百里红陪玹铮出门,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小郎跪在车边,便温言道:“你就是新来的车夫吧?抬起头来。”
那小郎显得十分局促,抓着衣裳下襟儿踌躇了片刻,才怯怯扬起脸,但转瞬又埋下头。
百里红瞧见他右脸那道丑陋狰狞的疤痕,不由嘶了一声。
玹铮看在眼里,沉脸责备十两,“也不怕吓着你家公子,去找顶帷帽给他戴。”说完又居高临下地睥睨道:“想必已有人告诉了你规矩,记住,不该听的别听,不该多嘴的别多嘴,老老实实赶车,自有你的好处,否则我不介意拿你去堵这济南府的泉眼。”
他做出惶恐畏惧之态,伏跪在地,扯着嘶哑的喉咙回禀,“奴、奴才知、知道规矩,绝、绝不敢多、多嘴!”
玹铮不再理他,率先登车后朝百里红伸出手,“来,慢点儿!”
百里红嫣然媚笑,上车后便依偎进玹铮怀里。
十两取来帷帽,压低声音叮嘱道:“小山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宫大小姐可是连公子也得罪不起的人物,你可得好生伺候。”
他唯唯诺诺地点头,戴上帷帽,挥动马鞭,缓缓起行,而十两则领着几名侍从快步跟在车后。
任凭马车快慢,十两等人始终保持几步之遥,显然武功底子不弱。
他收回眼角的余光,便在这时,车内传出百里红的娇嗔,“大小姐您坏死了!”
玹铮的调笑紧接着飘出来,“现在骂我坏了,昨晚是谁好姐姐的喊个不停?”
他明知玹铮与百里红昨夜清清白白,可闻听此言,心就像被狠狠捏了一把,疼得无以复加。
曾经他以为绝不会跟寻常男子那般争风吃醋,但自从失去留在玹铮身边的机会后,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多愁善感。
他深深吸了口气,并反复告诫自己,宁沐阳,你要冷静,好不容易才找到留在王主身边的机会,千万不能引起她的怀疑。
但想归想,听着玹铮与百里红的笑声,眼中渐渐蓄了泪,既不敢啜泣,也不敢擦拭,任由衣领湿了大片。
幸好有帷帽遮掩,才不至于露出破绽。
而玹铮对此毫不知情,马车抵达渡口后,还当着他的面亲手抱百里红下车,极尽温存。
他见玹铮与百里红登上画舫,向湖心而去,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接下来的场合不用自己跟着,否则只怕心更要碎了。
直到日暮西沉,玹铮才与百里红登岸。
待回转遐园,玹铮丢了块银子给他,“差事当得不错,赏你的。”
“谢、谢大小姐!”他磕完头便回转马厩干活儿,待夜深人静,他坐在草料堆上,掏出那锭银子反复摩挲,仿佛那上头还残留着玹铮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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