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闻听又惊又喜,忙不迭推开绮窗,“铮姐姐!”
玹铮瞧见他,笑容立刻沿嘴角荡漾开去,然转瞬又满目怜惜,“隐隐,委屈你了。”
他去抓玹铮的手,“我这点委屈哪能同你相比!听说你遭受陷害,不仅被下狱,还受了重伤,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玹铮将他的担忧与关切尽收眼底,胸中掠过阵阵暖流,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我已伤愈,不信你验。”
他仔仔细细替玹铮把脉,发觉脉象强劲有力,这才缓了面色,但仍再三追问始末。
玹铮无奈,捡要紧的低声讲述。
他早就得到慕席祯父子的死讯,如今再听玹铮提及,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来,“慕哥哥大仁大义,可敬可佩,只、只可惜此生再不得相见,实在令人...令人......”
玹铮见他泣不成声,心里也极为难受,探身搂住他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他倚着玹铮温暖的怀抱渐渐止住悲咽,抬起朦胧泪眼,“皇贵君、苏哥哥、卓侧君、林公子,还有信陵他们都怎么样了?”
玹铮没敢提孟尝身陨的消息,只答道:“都好。”
他拭去残泪,破涕为笑,“那我就放心了,说了半天,还未恭喜铮姐姐喜得麟儿!”
玹铮眸光盈盈,“多谢!”
他露出扭捏之态,“你怎么还跟我客套?”
玹铮抿嘴一笑,轻柔地托起他尖俏的下巴,“多日不见,瘦了。”
他去摸玹铮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你才真瘦了,虽然你不肯细说,但我知道你定遭了大罪。”紧接着又深深埋怨,“陛下真真冷酷绝情,当初是,现在还是!”
玹铮微愣,“什么当初?”
他察觉失言,顿支吾起来,“我、我是说陛下当初灭了十大世家,可见...可见铁石心肠。”
玹铮叹了口气,“陛下的确铁石心肠,所谓的妻夫之情、母女之情不过都是她粉饰太平的幌子罢了。”说完又握着他的手,“隐隐,我离京出走致使婚期延误,你会怪我吗?”
他连连摇头,“不会,我明白你的苦衷。”
玹铮面带愧疚,“可无论如何,是我害你不能按时完婚,我该向你赔罪。”说罢后退两步躬身揖手,“隐隐,对不住!”
他想搀却够不着,急得扒窗户跃了出去,“铮姐姐快别多礼,我绝没怨你!”
玹铮抱住他,眉目温柔且欣慰,“你总这么善解人意,能得你真心,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满面绯红,羞赧娇笑,但猛然又意识到什么,赶紧左右张望。
玹铮莞尔,“别看了,那些小侍都被点了睡穴,明早才会醒。”见他吁气,又笑问,“宫家的规矩很多吧?”
“嗯!”他使劲儿点头,“家规整整九十九条,稍有差池就得跪祠堂,所以我都尽量躲在屋子里。”阖府上下都拿他当三房嫡出少爷看待,兼之他要嫁给宗室,长辈们更加严格管教,弄得他苦不堪言,“不瞒你说,自打来了杭州府,我还没出过宫家呢!”
玹铮瞅他憋屈得紧,宠溺地摸了摸他脑袋,“既如此,铮姐姐带你玩去!”
宫家位于杭州府孤山脚下,乘车不久便抵达苏堤。
三月十八正逢夜会,万盏羊角彩灯遍挂桃柳,璀璨夺目。达官贵人、风流雅士或携美眷或狎郎倌,游船赏月,湖亭寻欢,真乃太平乐事,旷古风流。
玹铮携他之手缓步而行。
杨柳夹岸,艳桃灼灼,灯光倒映湖中,成数万亮影,仿佛坠落凡尘的点点繁星,而如丝如缕的夜风裹着花香徐徐袭来,醉人心脾。
他望着一眼不到边的长堤唏嘘不已,“我听宫家老仆说这堤虽为东坡郡守所筑,但经湖水漱啮,渐渐凌夷,景齊开朝后全靠宫家斥资修缮,增建六桥,列种万株桃柳,才能有今日之貌。”
“宫家有百年基业,实力不容小觑,你可知宫家先祖的传奇?”
“当然知道,宫家拥立太.祖登基,首代家主官拜宰相,深得倚重,宫家也由此被尊为景齊第一世家。洪武元年废鲁王谋反,宫相辅佐太女力挽狂澜,越发威震朝纲。太.祖驾崩后,她提出辞官,太宗以异姓王爵挽留,她坚辞不受,太宗便对满朝文武说,‘宫相归去,朝中再无人能继其位’,自此废宰相之职,并感念她以往功劳,将孤山田地赐给她建府养老。她举家迁来杭州府,立下家规,后嗣再不许入朝为官。”
玹铮嗤笑,“近百年来,宫家虽无人在朝,却屹立不倒,你可知其中缘故?”见他摇头,娓娓道来,“宫家虽不许后辈为官,然开设敬一书院,广募才俊,深得天下读书人敬重。每逢科举,宫家培养的英才必榜上有名,其中多人手握实权,宫家看似退隐朝堂,却与这些官员盘根错节,因此历任帝王皆对宫家另眼相待。”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年宫家违抗数道圣旨不肯入京觐见,陛下却没怪罪,敢情不完全是因为皇贵君。”
听他提起宫韶华,玹铮十分唏嘘,“你在宫家这段时间,可曾听到什么关于父君与我的议论?”
他细细回想,“没听有人议论,初见老太爷时,他问我皇贵君可好?我说好,他就没再多问。”
“除宫老太爷,你还见过谁?”
“家主二夫人、各位长辈、姐妹兄弟及其他族亲。”
“有没有见到宫大夫人?”
“大夫人病得特别厉害,我只在门口问了句安,未与她相见。”
“没人怀疑你吧?”
他笃定道:“绝对没有!宫隐母父双亡,无亲生手足,九岁那年因咳疾被送去别院,宫府上下几乎都已不认得他。”
“原先伺候他那些下人呢?”
“据说都死了,我这回入府待嫁,侍从都是老太爷院子里新拨来的。”
说话间两人行至锁澜桥,涟漪迎上来恭敬屈膝,“主子,隐少,船已备好。”
他随玹铮登上画舫,回眸又打量了涟漪几眼,夸赞道:“好俊俏的小侍,铮姐姐真有眼光。”
玹铮戏谑道:“我怎么听这话有点儿酸?”
“才没有,你以为我跟卓小六似的,见人漂亮就吃醋?”他闻到饭菜香味儿,三步并做两步跑进船舱,“好丰盛,还是铮姐姐最明白我!”
玹铮与他分坐,盛了碗清汤鱼丸递给他,“趁热吃,这鱼可是我白天亲手钓的。”
他一口气吃掉半碗,“鲜!”随后舀了颗鱼丸送到玹铮嘴边,“铮姐姐,你也尝尝。”
玹铮就着他的手吞了,瞧他又开始狼吞虎咽,边剥辣酒煮的花螺边笑,“看来涟漪预备的菜肴比小渊做的合你胃口。”
他的手登时悬在半空,抬眼讪讪道:“我、我刚才的确吃不下,并、并非故意耍脾气。”
“我明白。”玹铮未曾深究,而是把定胜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赏月。”
他望着玹铮温厚的笑容,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捧着碗继续大快朵颐。
玹铮品着明前龙井,向舱外远眺,心不在焉地听着湖面上不时飘来的江南小曲。
他撂下碗筷轻声问,“铮姐姐你有心事?”
“没有。”
“你胡说!我知道你在想杨哥哥。”
玹铮被他点破,挤出丝苦笑,“杨沐至今杳无音信,我实在担心。”
他歉疚地咬了咬朱唇,“对不起,我本想和凌千户她们共同去找杨哥哥,结果宫家不停催促,就只好来了杭州府。”
“杨沐存心躲避,就算加上你和小渊,也还是白费工夫。”玹铮长眉微蹙,面目沉吟,“我时常在想,倘若我是他,我会去哪儿。”
他眼珠乌溜溜转动,“杨哥哥身中剧毒,肯定会想方设法寻找解药。”
玹铮颔首,“隐月阁既能下毒,想必该有解药才对。”
他骤然变色,“铮姐姐,隐月阁乃龙潭虎穴,杨哥哥若孤身前往,恐怕会吃亏!”
玹铮示意他稍安勿躁,“我已命月落归率领鹰使潜入嘉兴九龙山,严密监视隐月阁动向,不过暂时还没有消息。对了,据你所知,隐月阁可再与小渊联络过?”
“应该没有,南下沿途我俩同吃同住,到宫家后,他就住我隔壁院落,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过我。”他见玹铮神情凝重,又追问,“铮姐姐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隐月阁不会善罢甘休,那个枯叶善于伪装,如果他易容潜入宫家,你和小渊防不胜防。”
就在玹铮讲这话的同时,扮成宫家侍从的枯叶正站在阿玖房中,“俪王不先来看渊少,反去见宫隐,你二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显而易见。”
阿玖冷嗤,“少在我这里挑拨,说,找我到底干什么?”
“渊少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递给阿玖只锦盒,“属下若再不来,您恐怕要受蚀骨之痛了。”
阿玖取出绞髓丹,用温水服下后不耐烦地催促,“快走吧,宫家戒备森严,不宜久留。”
“属下的话还没说完呢,阁主命您跟在宫隐身边,随时等候指令。”
阿玖一惊,“师傅有何谋划?”
枯叶笑了起来,“您都猜不透阁主心思,属下又怎能知晓?不过属下要提醒您,待阁主命令下达,您绝不能心慈手软,上回本可铲除宫隐......”
“哼,你还敢说!宫隐何等身份,他若有好歹,俪王定会大开杀戒,恐怕宫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西湖画舫之内,玹铮对夜隐千叮万嘱,“我已给婆婆传信,请她亲自接你和小渊去寒江川,她未到之前,你务必当心。”
夜隐满脸诧异,“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玹铮不好隐瞒,索性直言,“我得先去趟济南府。”
“几时动身?”
“见过你就走。”
“这么快!”夜隐失声惊呼,露出依依不舍之态,“铮姐姐,人家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事态紧急,不能再耽搁。”玹铮见他满脸委屈,吩咐涟漪奉上食匣,温言哄道:“我也管林氏要方子做了‘忘忧糖’,以后你每天吃一颗,耐心等我。”
他不情不愿地接过糖匣,又试探着问,“我、我陪你去济南府行吗?”
“不行,你去不方便。”玹铮不忍他难过,便拍了拍他,“放心,我会速去速回,总之一旦料理完那边的事,就马上到寒江川与你们会合。”
少顷,画舫停在小瀛洲北码头。
玹铮与他下船漫步,岸堤两侧高柳成荫,皎洁的月光透过柳条洒在沙石上,影影绰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就好像在踩冬日的积雪。
他渐渐高兴起来,“铮姐姐,这里好美啊!”
行至九曲桥东,一堵形若屏风的矮墙映入眼帘,矮墙阻隔了景致,但透过上头的嵌花漏窗,隐约可见茂密翠竹,颇有画意。
经过这段通幽竹径,观景亭近在眼前,玹铮与他凭栏瞭望,只见三座石塔在波光荡漾的湖面上亭亭玉立。
石塔闪着光亮,月光、灯火与波光交相辉映,细细数来,水中竟浮现着三十二个月亮。
他抚掌赞叹不已,“明月映深潭,塔分三十二,好个三潭印月,我今晚真是大饱眼福!”
玹铮没言语,只是揽着他肩膀盈盈含笑,亭顶那“我心相印”的匾额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直到四更,两人才回转宫府院落。
他万分不舍,拉着玹铮不愿撒手,“铮姐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知道了,我去看看小渊,你早些安置。”话音刚落,忽听院门声响,紧接着有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疾步而入。
他借月色看清女子的脸,登时吓了一跳,“大、大姐姐......”
玹铮举目望去,见来人身材修长,眉目清秀,不苟言笑,自成威仪,便朗声道:“来者通名!”
女子走到玹铮面前躬身长揖,“宫羽巍见过俪王主。”
“原来是宫家大小姐,失敬!”玹铮深知宫羽巍乃当家二夫人宫奇翰的嫡长女,也是继任宫家家主的不二人选,便特意放缓语气,“深夜叨扰乃本王不是,还望宫大小姐不要责怪隐隐。”
“好说。”宫羽巍看了眼夜隐,又再度面向玹铮,“王主深夜造访,已惊动祖父与家母,祖父诚心相邀,还望俪王主能前去叙话。”
“宫老太爷想见本王?”
“正是。”宫羽巍侧身一闪,面色恭敬,语气却不容置喙,“王主请吧,别让祖父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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